日本小說家伊与原新的作品,是以真實人物的經歷做為基礎所創作出來的虛構故事。在敘事中該有多少分量的史實,想像該被用來填補哪些因為不曾被記錄下來而無法確知是否存在過什麼的空白,虛構能否為因為有所本而被接受為事實的記述,加油添醋到喧賓奪主的程度,這些或許都是人在閱讀紀實虛構時,會在心中自問自答的問題,不過衡量答案對錯或好壞的尺度,卻還是每個人各自的價值觀與美學。只是,對自己來說,如果作家想要創作一篇紀實虛構,選擇書寫與一位曾經存在的人物有關的故事,則作家想要透過重新建構該人物的經歷來傳達給讀者什麼,為了傳達這個什麼,作家需要耗費多大心力與腦汁來解構史實的框架,並用解構後的斷簡殘篇來拼貼敘事,將成為評價回答前述問題是否言之成理的準繩。
作者或許被其所建立的寫作風格所框限,所以讓本書故事只能成為一幅色調溫暖、筆觸樸實、題材正面溫馨的畫作,而無法進化成一座可以從不同角度觀看、質地厚重、結構立體有層次的雕塑。對自己來說,作者的肖像畫把主角勾勒成太過浪漫唯美、太過積極正向的形象,把主角所身處的時代描繪成太過靜態、太過單調淺薄的背景,而沒有讓主角長成一個讓讀者彷彿可以觸摸到其軀體、感受其體溫與氣息、體會其情感波動起伏的人物。
在地球科學這個學科還在發展初期階段的時代,本書故事的主角猿橋勝子,做為一個在對女性發展出個人職涯仍不太友善的社會中建立研究聲望的科學家,就算有恩師的支持與保護,其人生路應該也不會只是一路順遂或平步青雲。在作者的筆下,主角憑藉個人的才智與性格,在家人的支持下,進入尚在草創初期的學校學習科學,因緣際會遇到能看到其能力並給其發展空間的恩師,在資源匱乏的環境中開發出能夠精準測量海水輻射污染程度的方法,並在美日對決中單槍匹馬深入敵營,靠實力證明其研究方法較為優越。
然而,主角在本書故事中經歷過戰時的生活不便與價值觀錯亂,面對友人因為原爆而身體出問題的殘酷狀況,對於能否做出符合期待之成果感到不安,把時間心力都投入在科學研究上而無暇邂逅人生伴侶,這些人生際遇起伏,好像都微不足道到不會讓主角有太過激昂的情緒反應,彷彿科學就是能讓其獲得心靈平靜的救贖或歸屬。更重要的是,主角做為女性科學家的職涯發展似乎過於平順,沒有社會壓力、沒有人際關係所帶來的是是非非、也沒有來自不同學術派系或外部政治經濟勢力的阻力。總而言之,作者筆下的主角人生,對自己來說是太過隱惡揚善,美化到只剩下歌功頌德,少了一些人性必定會有的脆弱甚至卑劣,也少了一些人類群體生活必定會有的矛盾衝突,更少了一些存在於特定歷史時空背景中的價值歧異、不公不義與無可奈何。
當強國間軍力競賽演變成不知節制、不計後果的核試爆時,透過精準測量出輻射污染之嚴重程度,或許可以讓不知危害有多大的野心政客們懸崖勒馬,即使只是產生很間接的影響,或者只是很多被綜合考量的因素中的一小部分,科學家還是會因此感到欣慰甚至是驕傲,其努力能夠讓世界變好。然而,作者太過著重在描寫主角在科學研究的路上一心一意精益求精,最後獲得並非所有科學家都能獲得的成就,就會讓自己讀了,雖然感覺溫暖或受到激勵,卻又覺得淺薄而過於樂觀,因為這樣的敘事太過正向與光明,沒有應該要存在的人心險惡或人性陰暗面。
主角一開始想要成為救人的醫師,想要追隨其所憧憬之女醫的腳步,卻在報考供女性就讀的醫事學校時,在口試中表達對女醫之傾慕,被身為口試委員的女醫潑冷水,才轉而報考供女性就讀的理工科學校。多年後已經在科學界嶄露頭角的主角,遇到對當年事情已經不復記憶的女醫,對於對方的善意與熱情感到五味雜陳。或許這才是在紀實虛構中作者所能也應該展現的創作功力,在只是復刻描寫主角的豐功偉業之餘,發揮想像力寫出人性的複雜與幽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