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31日 星期五

箱庭クロニクル

日本小說家坂崎かおる的作品,收錄6篇短篇小說,其中〈ベルを鳴らして〉為2024年第77回日本推理作家協会賞短編部門受賞作。作者的另一部作品《海岸通り》被選為171回2024年上半期芥川賞的候補作。創作資歷尚淺的作者在各類文學獎項中都已嶄露頭角,或許表示作者的文風符合當前文學獎項評審們的品味,但卻不必然符合自己個人喜好。

當前主流的小說敘事風格,或許是在題材選擇上展現創意,然後用不太嚴謹的敘事結構,鋪陳出有顆粒感卻不一定串得起來的複數敘事橋段,重點是在描繪登場人物的思考、心境與情緒,而非依循起承轉合的架構來把事情或事件講述得完整甚至鉅細靡遺。採用前述敘事風格,或許是不想受限於按部就班、有條有理的說故事方式,且也有可能創作出有趣且底蘊深厚的作品。但若太過流於形式,只是刀法凌亂而刀口淺薄地斧鑿出一個線條粗糙、曖昧不明的形象,而非細緻地雕刻出一個結構立體、層次分明的形貌,則創作出來的作品可能就只是反映出作者的炫技與匠氣。

作者在〈ベルを鳴らして〉獲獎時發表感言,提及其之所以寫出該作品,並非是因為其有意識要創作推理小說,而是因為其喜歡以過往歷史為舞臺的小說。所以對自己來說,即使作者解釋,其為了重現當時人們的故事而去調查資料與蒐集證詞,就好像一名偵探,但卻不會因此就讓該作品變成一篇推理小說,更遑論是變成一部有趣且精彩的推理小說。作者在有限的篇幅中,太過有企圖心地放入太多素材,讓故事跨越太長的時間,所以敘事情節不僅無法鋪陳出謎團,甚至連流暢進展也不可得。因為過去打字需要排列鉛字,所以一個一個獨立的漢字便有操弄的空間,但是這樣用文字排列組合來製造敘事情節轉折,作者並不能說是表現得很好。

〈あたたかくもやわらかくもないそれ〉則是另一個作者雖然堆疊許多敘事素材、卻沒有寫成一個好故事的例子。第一人稱敘事者的兒時玩伴,一個行事作風有些特立獨行、態度較自我甚至有點尖銳的女孩,因為感染了在當時兒童心中認為是殭屍病的傳染病,所以讓第一人稱敘事者認為其已過世。多年後,第一人稱敘事者搭乘新幹線,要把母親骨灰帶回母親老家安葬,遇到與兒時玩伴同名的同行者,最後竟發現當年兒時玩伴其實有獲救,而眼前這個陌生人則像是一個觸媒,觸發敘事者重新檢視湧現的記憶。作者在該篇故事中塞了超過一篇短篇小說之篇幅所能承載量的敘事橋段,像是要描繪兩個個性迥異的女孩有點磨擦、有點距離的關係,也像是要講述一個女孩的成長,但卻都有點不完全燃燒,故事說得不清不楚,需要讀者花心力去爬梳與延伸。

如果篇幅更精簡,則前述瑕疵將更為明顯,〈渦とコリオリ〉便是一例。過世的姊姊在妹妹身上留下揮之不去的陰影,姊姊像是成為將妹妹與芭蕾舞重新繫在一起的一條線,卻也像是讓妹妹心生迷惘與悵然的一團霧氣。登場人物複雜的心情,作者輕描淡寫,自己讀來則像是隔層紗,看不分明也理不出頭緒。

作者或許較擅長書寫女性間複雜、晦澀、細膩、帶著些許不協調的關係。〈イン・ザ・ヘブン〉講述因為母親的意識形態而被迫不能去上學、不能學習進化論與閱讀內容有疑慮之書籍的女兒,因為男性家庭教師的手腕而有機會接觸與母親意識形態對立的另一邊說法,但最後卻還是在外顯氣質並非典型陰柔感的女同學身上取暖。〈名前をつけてやる〉講述在職場上要指導聲音微弱、反應冷淡但卻是益智問答高手之後輩的女性,在後輩臨時缺席新商品命名提案發表後感覺遭受背叛,卻也因此讓兩人關係被重新形塑。〈あしながおばさん〉講述中年婦人與連鎖餐廳年輕員工之間的奇妙關係,充滿誤解與誤判,卻好像又能讓人從中有所體悟。該篇故事也是自己在本書中讀來較有想法的一篇故事。

2025年1月30日 星期四

飽くなき地景

日本小說家荻堂顕的作品,為172回2024年下半期直木賞的候補作。如果要簡略說明本書故事內容,則自己會說,本書故事是在講述一個成不了氣候的富家子,一生都在對抗,或者說是掙扎地應付,其被錯置、欺瞞、怨恨、操弄的遭遇,想擺脫命運卻只能被命運牽著走。自認為被祖父交付了重責大任,對還有另一個家庭、現實又霸道的父親有所埋怨,被同父異母的兄長敵視,本書故事主角,也是第一人稱敘事者,雖身為大型建設公司經營者的嫡子,曾排斥進入家族企業工作卻還是不得不與現實妥協,一方面被原本為庶子的兄長步步進逼、一方面因為其不具備接班人所需才幹與器度,最後只能讓兄長繼承父業。

主角的祖父收藏藝術品與日本刀,喜好在東京四處漫步並熟知各地街景,體現舊時代的典雅與氣質。主角的父親接手經營由其叔叔創立的建設公司,搭上以現代化發展為目標的開發列車,以務實的美學在東京大興土木,改變城市景觀,累積私有財富,也象徵視文化藝術為無用的實用主義。主角在不被父親期待的情況下,認定祖父把傳家寶刀交由其守護,一心想為祖父的收藏成立博物館,但最後卻還是進入家族企業從事廣告宣傳工作,甚至為了不讓寶刀落入他人之手而衝動做了錯事。結果主角多年之後得知祖父的遺囑並沒有要讓其繼承寶刀,在更多年以後透過鑑定得知寶刀並非真品,此時主角及其母親已經被同父異母的兄長從父親身邊趕走,但主角卻仍為了掩蓋兄長行賄政治人物的犯罪事實,在父親扛下責任仍無法滅火時,犧牲難得的友情並落得孑然一身的境遇。

對自己來說,本書故事透過前述敘事情節所描述的家庭羈絆,是互相傷害到殘忍而不留情面的,卻又是如芒刺在背般地無法割捨。祖父的寶刀,或者說是以寶刀做為象徵的教誨與訓示,像是陰魂不散地在主角身上作祟,逼迫其一再去面對其與父親之間無法跨越的鴻溝,正視其無法跟上父親所崇尚之現代化新時代步調的事實。父親在感情生活上的肆無忌憚,造就至少兩個女人的悲劇,也讓小孩們在充滿負面情緒的狀態中成長。因為是正宮之子而養尊處優的主角,自然不會是有著狼性之兄長的對手。在與兄長鬥爭失敗後,雖然主角還是在家族資源的支持下走出一條路,但是其無法解開家族套在其身上的桎梏,還是為了讓家族企業得以存續的大義,背棄了原則並讓公理正義無法伸張,顯示出其就是一個無法完全忠於自我、也無法完全掙脫家族情緒勒索的凡夫俗子。

在父親經營的建設公司任職並從事廣告宣傳工作,主角在東京首次舉辦奧運的時候,居中牽線讓公司贊助在馬拉松項目出賽的日本選手,並藉著為其出賽之英姿留下記錄的機會,宣傳建設公司為東京街景帶來了多少改變。主角將傳家寶刀贈與奪牌的選手,但卻為選手帶來沉重壓力,讓其在知道因為傷勢將無法於下屆奧運出賽的時候,選擇用受贈的寶刀自我了斷。道義、責任、承諾、使命,每個讓一個人自覺該回應他人期望的自我要求,都可能會是一種作繭自縛,讓其在自我燃燒過於猛烈、過度伸展到彈性疲乏時,做出錯誤選擇而讓憾事發生。馬拉松選手如此,主角又何嘗不是如此?主角含著其實其沒有能力操弄的金湯匙出生,無法長成父親所描繪的理想兒子形象,卻受到誤以為是祖父所期待的幻影所魅惑,像是邯鄲學步般地,人生路上一路走來跌跌撞撞,最後甚至忘了該如何好好走路。

相較之下,主角的兄長則體現了,人的執著會因為務實而心無旁騖的執行力,而成為具備相當破壞性的力量。出自對父親的積怨,也出自個人的野心,在透過走私來行賄的作為東窗事發後,兄長及其身邊的人利用父親與主角對家族的感情,迫使其做出犧牲來降低醜聞的殺傷力。或許做大事的人無法不心狠手辣,不把手弄髒,就無法從土地收穫些什麼。

2025年1月12日 星期日

よむよむかたる

日本小說家朝倉かすみ的作品,目前為172回2024年下半期直木賞的候補作。一個因為被黑函指控抄襲而變得無法寫作的年輕小説家,在阿姨因為再婚而要搬家之際,接手經營位在北海道小樽、用古民宅改裝而成的咖啡館,同時也接手協助一群社區老人定期聚會、舉辦讀書會的工作。作者在本書故事中並沒有放入廉價的溫情主義或灑狗血的矛盾衝突,雖然其還是鋪陳出多年來沒有被說破的秘密,以及到最後才揭開犯人身分的黑函之謎。因此,要說本書故事的敘事情節是比較接近散文的風韻,用清淡的文字在描寫沒有波瀾起伏的日常,或許並不正確,但是即使要說作者有使用嘲諷或甚至辛辣的筆觸來書寫某種不同於日常的情感或經歷,卻又會覺得作者做得並沒有很徹底。

會有前述個人主觀感想,應該是因為自己對於作者透過其文字所營造出來的敘事節奏與氛圍,感覺有讓自己無法完全沈浸其中的隔閡存在。對自己來說,作者所書寫出來的敘事有些過於枝節龐雜,並非每一條敘事軸線都有被好好梳理與收束。在有些地方作者想要模仿日常會發生、瑣碎而略顯紊亂的情況,所以把那種七嘴八舌的對話、插話與各說各話都寫了出來,而即使作者寫得很逼真,也讓人讀來會會心一笑,卻也不可避免地讓敘事節奏變得有些拖拍而凌亂。更有殺傷力的瑕疵是,作者筆下的人物雖然有其各自不同的人生經歷與性格特質,但是人物形象卻沒有被刻劃得特別突出或鮮明,其所流露的情緒或表達的觀點,並沒有很能引發共感或共鳴。不過,把醜話說在前頭,並非覺得閱讀本書沒有得到什麼收穫,而只是覺得作者的敘事風格與自己的偏好並不是那麼一致而已。

人生走到遲暮之年,一路走來並不一定都能循著社會通念所認為的坦途或常軌走,就像在本書故事中登場的兩位老師,單身也無子女,退休後維繫著某種獨立但也算互助之有距離的關係,沒有走到發展出男女之情,但卻又是一路走來看著彼此而能相敬如賓。在學校任職時因為有個人的工作風格與原則,所以雖然成為一些學生用言語戲弄的對象,卻也能抓住這些學生的心,在日後與其建立一種帶著粉絲傾慕情懷的朋友關係。或許不是每個不能活得符合主流思想所描繪美滿形象的人,都能很幸運地不會完全與世隔絕、離群索居,還能找到一個群體去參與與棲身,但是那種接受現實,不勉強要向主流靠攏的生活姿態,不論是出自強烈個人意志所做出的選擇,還是因為看破或看淡而導致的消極不作為,都會讓也無法把人生過得靠近主流一點的自己,讀來會有一種像是有心領神會之默契般的觸動。

在女方想要提出分手的當天,男方遭逢意外身亡,女方得知懷孕後選擇把小孩生下來,卻沒有讓連姻親都不是的男方父母知道孫女的存在。男方父母一直誤以為每年到家裡來上香的女性是過世兒子生前的交往對象,但其實是受託來上香與看看狀況的女性卻因為被要求保密而只能曖昧回應。因為父親從來沒有出現在女兒的人生中,所以就算血脈相連,祖父母也會是陌生人。或許所謂的親戚就是這麼一回事,沒有受到制度的約束或造成共同生活的事實,即使有血緣關係,卻也不一定親近。

有慢性病卻不忌口與養生,因為身體狀況惡化而進出醫院多次,甚至必須住進長照機構來尋求專業的照護服務,但卻還是苟延殘喘地活著。雖然有健忘等老人家常有的狀況,但是在他人眼裡看來是身子骨還算硬朗的老人家,卻猝死而臨時無法出席讀書會活動。人的離世會有不同的情況,是好死還是歹活著,是沒有安排好後事就讓身邊的人措手不及,還是用已經虛弱或殘破不堪的身軀,不放棄最後一口氣地活著,或許是人無法自主決定、但希望之後能夠有權利在有限範圍中做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