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7日 星期一

鬼の哭く里

日本推理小說家中山七里的作品。本書故事的背景舞臺是封閉偏僻、民風保守、人口老化的聚落,居民多以種植單一作物維生,鮮少與外界交流,過著傳統樸實的生活,也一直傳承著從戰後開始流傳下來的鄉野傳說。二次大戰前在當地擁有大部分土地的地主,因為戰後美軍所推動的土地改革,必須開始從事不擅長的農活,而遭遇種苗詐欺,更讓其變成同村其他曾經是其佃農的居民所嘲諷甚至羞辱的對象。地主因為承受不了壓力而失控,在殺害同村六名居民後,走入聚落旁的山林中下落不明。村裡開始流傳,地主變成惡鬼,會發出淒厲的鬼哭神號,並在大風雨的夜晚向村裡的人索命,而每隔幾年村裡都會有老人在風雨的夜晚死在山林中,便讓前述鄉野傳說變得好像真的有那麼一回事。

時代快速演進,但偏僻聚落的生活與現實卻沒有太多變化,務農維生無法改變居民生活的困窘,但卻又沒有其他謀生的機會與可能。此時一位號稱在投顧公司上班、但因為身體出狀況而必須休養的都市人搬到聚落來生活,觸發保守排外之聚落居民的敏感神經。疫情持續升溫以及村裡又有老人在山林間死亡,都市人開始被部分居民認為是帶來病毒與災禍的外來者,必須被驅逐。住在都市人隔壁的中學生,是本身故事的第一人稱敘事者,憎惡著聚落裡封閉壓迫的氛圍,輕蔑著父親與其他居民的愚昧,夢想著離家到外面世界獨立生活。出於好奇也出於欽慕,中學生成為村裡唯一與都市人較深入交流的人,而這樣的交流加深了中學生對當地生活與居民們的不滿與批判,但卻也謹慎地不讓其因為跟外人走得近而成為被攻擊的目標。中學生的父親被發現陳屍在山中,以及村裡出現感染者等發展,讓居民與都市人的衝突變得更加激烈。

都市人在從事研究工作的友人協助下,揭開鄉野傳說的背後真相:過去為了探勘礦藏而隨意挖掘的洞穴,在暴風雨中會發出高分貝的噪音,對路過有宿疾的老人造成致命傷害。然而被判斷是意外身亡的中學生父親,陳屍地點卻與會發生高分貝噪音現象的地方相隔有段距離,這讓都市人看出中學生父親的死亡是另有原因。都市人其實是被傳說變成惡鬼之地主的後代,搬來聚落是為了找出傳說背後的真相。都市人在臨走時提醒中學生,祕密總有一天會有人發現,而這讓中學生開始回想,父親死亡的時候,中學生做了什麼事情。本書故事或可說是「華生是凶手」的變型,也就是第一人稱敘事者到最後被揭露是謎團事件的幕後黑手。而雖然敘事者變成凶手的轉折讓人意想不到,但是如此所製造出的戲劇張力,卻無法妝點或修補,作者所設計出的謎團事件其實是有點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以及敘事情節展開有點拖泥帶水等瑕疵。

因為本書不是靈異或恐怖小說,所以其所描述,橫跨數十年發生之數起老人在山中身亡的事件,不會真的是死不瞑目的鬼魂或山中魑魅魍魎所為。而即使聚落像是被時間凍結了一樣,與外面世界脫節,但也不會因此便可以有一個凶手能數十年如一日持續在山裡面殺人。因此,看似複雜而詭異的謎團事件,卻沒有太多可以被設計出讓人始料未及之背後真相的空間,不是數起事件其實各自獨立,是複數凶手為了混淆視聽所做的刻意模仿,就是其實沒有人力介入,是複數因素交互作用所造成的意外。當讀到都市人為謎團事件所做出解釋是後者的類型時,坦白說自己會覺得作者這次所設計的謎團有點乏味而單調。

或許在本書故事中,作者著墨較深的是去描寫,中學生如何因為被困在封閉排外的聚落裡感到窒息,所以用殺害父親來做為一種反抗與掙扎。為了鋪陳這樣的敘事情節,作者花了相當篇幅在敘述,聚落裡的人如何不信任與嫌惡外人,如何因為拒絕受到外來刺激而採取偏激的排除手段。然而,這樣的敘事雖不能說讀來沒有會觸發思考之處,但是一再反覆的書寫,就會讓人讀來感覺少了一些節奏感與新鮮感。

2025年4月5日 星期六

成瀬は信じた道をいく

日本小說家宮島未奈的作品,目前是2025年本屋大賞ノミネート作。本書是2024年本屋大賞受賞作《成瀬は天下を取りにいく》的續集,作者延續前作的世界觀與敘事手法,以主角身邊的親友或與主角偶遇並結緣的人為第一人稱敘事者,講述這些敘事者如何在不按牌理出牌、勇往直前的主角出招時,因為被牽連或被迫接招,而對人生與現實有了不同的體悟。做為被人描述的客體,主角有言出必行的實力,有點橫衝直撞地在實現其在旁人看來是天外飛來一筆的想法,但是主角卻不太有機會發聲,為其行動做出解釋,而是由敘事者來闡述與詮釋。只是當原本看似價值觀或行為邏輯都與主角有所歧異甚至衝突的敘事者,在理出主角的行為動機與目的後,會被主角的直率與樸實所觸動,進而對生活有所反思,甚至做出選擇或決斷。然而,這樣的敘事情節展開卻可能成為一種樣板或模組,而讓各篇故事讀來會有一種即視感。

作者不直接書寫主角的思考脈絡或心路歷程,一方面或許是要在不去工筆勾勒細節的情況下,突顯其表裡如一的積極正面與簡單直接,另一方面則可能是要著重在描繪普通人、或者是跟主角不同但仍個性鮮明的人,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因為受到主角刺激而心境產生轉變。前述轉變可以說是作者敘事的核心:主角的人格特質與特立獨行或是用來吸引讀者的塗裝,但是看著主角的言行舉止而重新檢視其個人價值觀與生活方式的敘事者們,或者才是作者想要描述來觸發讀者有所思考或感受的主要觸媒。只是,主角的志向與企圖心可能無法跳脫因為年輕氣盛所以可以成立、可以被寬容、甚至可以被讚賞或鼓勵的範疇,而一開始敘事者們所展現出、被主角單向通行甚至有點橫衝直撞之行動所衝擊的想法與姿態,則有時會有些陳腐過時,有時會有些極端激進。

前者的例子是〈コンビーフはうまい〉。在該篇故事中,主角參加地方觀光大使的選拔賽,而敘事者則是另一名參賽者,對於初次在徵選活動現場見到的主角印象深刻。敘事者與主角不同之處在於,敘事者背負著外婆與母親均在地方觀光大使選拔活動中勝出、其應該要達成三代均贏得該頭銜的期待,而主角則是出於己身對於地方的熱愛,懷抱著想要積極認真宣傳地方風景名勝與特產的企圖心才參賽。兩人均勝出後結成搭檔,主角沒有包袱、忠於自我的行事風格,讓敘事者反思其過往相信著、被長輩們灌輸的價值觀,並進而拒絕長輩為其安排的未來。然而,頂著選美冠軍的頭銜,與家世背景良好的男性相親,這樣的人生規劃,就算敘事者沒有遇見主角實現自我的行動,應該也會在其他地方遇到讓其心生質疑或批判意識的人事物吧!

在〈やめたいクレーマー〉中登場的敘事者,則是一名可以說是憤世嫉俗的「奧客」,其在日常生活中以相當頻繁的頻率,對各種店家或單位進行客訴,包括主角打工的超市。敘事者對於其頻繁客訴的行為懷抱著些許罪惡感與自我懷疑,所以當主角在超市向其搭話時,其敏感神經被觸動,讓其為了閃避主角,一度不去超市光顧,而是利用網路購物。主角靠近敘事者的原因是,希望其能幫忙留意在超市裡順手牽羊的慣犯,而敘事者最後也真的提供了有用資訊,讓其平常事事敏感、事事看不順眼的習慣,有了一個正面意義與價值。人做為一種社會化動物,要容忍多少、可以主張自我到什麼程度,或許也是因事因時因地制宜的判斷,而這把尺存乎一心,沒有正解可得。

〈ときめきっ子タイム〉是自己讀來比較有感觸的一篇故事,其對於人際關係是萍水相逢、落葉聚散,有著能讓人思考的觀察。在〈成瀬慶彦の憂鬱〉中登場的主角父親,學習著更加理解與信任主角,也反思著所謂大人的成熟有餘裕該是什麼樣子。〈探さないでください〉則像是在收束本書的各篇章,但讀來卻感覺敘事脈絡有些凌亂與不通順,像是勉強拼湊敘事元素來做出總結的樣子。

當在先前篇章故事中擔任敘事者的登場人物,在後續篇章故事中登場時,其也會被新的敘事者依照所見形象來描述出來,此時所呈現出的對比,雖然只是偶爾出現的橋段,不過自己在讀到時,卻會有種看到作者小巧思的小小樂趣。

2025年4月1日 星期二

永劫館超連続殺人事件 魔女はXと死ぬことにした

日本推理小說家南海遊的作品,目前是2025年第25回本格ミステリ大賞小説部門候補作。推理小說做為一種文體,或許已經發展得相當成熟且多樣,而在日本通俗文化中占據相當分量的動漫,其元素會滲透進日本推理小說的文體發展歷程中,並孕育出一種體現獨特美學觀與世界觀的混種類型,或許也可以說是,日本推理小說家對於推理小說文體發展已遇瓶頸或已陷窠臼的一種回應。本書或可說是,創作者做出前述回應之一個成果還算不錯的實例。

遺世獨立的獨棟宅邸,因為氣候不佳而把所有登場人物困在裡面。在上鎖的房間裡發現死狀淒慘的屍體,登場人物們看似都有不在場證明或不可能犯案。擁有特殊能力、自稱為魔女的少女,會在死亡時帶著最後一個跟其四目相交的人,一起進入時間迴圈而回到其死亡的24小時前。因為有前述三個敘事元素被整合在本書故事的敘事情節中,所以廣告詞便可以將本書描述為,結合「館」、「密室」與「タイムループ」的三重奏本格推理小說。

對自己來說,本書作者是將推理小說文體中常被人質疑是不符現實的敘事元素,如一群人被困在一座宅院或孤島上,利用道具、機械或自然原理製造出密室假象等,結合在日本動漫流行文化中常出現,沒有嚴謹考證、架構也不縝密的想像,如有爵位要繼承的貴族世家、智力或能力成熟到甚至超越成人許多的未成年人、因為受到詛咒而擁有特殊能力的魔女等,來發展出一本娛樂性頗高、回應讀者想邊讀邊動腦解謎的期待、著重在讓其情節轉折出人意料的通俗娛樂小說。然而,前述觀感並不等於認為作者的創作是廉價、膚淺或譁眾取寵的,而是想表達,在自己的認知中,作者是想要找出,能讓其創作跳脫本格推理小說框架或窠臼的蹊徑,雖然這條路並不是嚴肅或正統的藝文創作,也不是向歷史或現實借鑑,而是放任其想像力去天馬行空,再用其所設定的特殊背景與條件,來框限所想像內容,進而收束成有結構的敘事。

作者在〈あとがき〉中表示,其個人所定義之好小說所需符合條件,也是其創作所依循的其中一項原則,即是「二度目にその物語を読んだとき、それが全く異なる物語に見えてくる」。這或許是作者在表明其創作企圖心,也是在說明本書故事的創作理念。對自己來說,作者是言出必行,努力實踐理念並產出符合其規劃之成品,這樣或許就值得正面肯定。

做為特殊設定之推理小說,本書故事或許示範了,特殊設定如何可以被運用到淋漓盡致、如何可以被一再榨出剩餘價值、以及如何可以透過翻轉與修補來回收再利用。舉例來說,作者一直在挖掘時間迴圈這個設定的可能性,不只是讓其成為敘事情節的一環,還嘗試要讓其變成謎團事件的構成要件,以及登場人物企圖掌握運用的工具。作者讓複數個登場人物都具備在死後回到死前24小時的能力,而為了找出讓人得以擺脫詛咒的方法,複數個登場人物尋求合作,協力要從死去的故人身上得知擺脫詛咒的方法。因為前述方法非常殘忍,所以牽涉其中的當事人為了要牽制對方不去執行該方法,選擇在不斷的時間迴圈中死而復生,同時嘗試找出妥協的可能。作者的創意展現在,其讓故事一開始看似是要解開密室殺人之謎團,雖然謎團的背後真相還是有被揭露,到了後來卻是特殊設定一再被翻出新意,讓讀者始料未及卻看得很熱鬧。

魔女在死後會帶著其死前最後一個四目相交的人一起回到死前24小時,這個特殊設定也是讓作者玩到像是在變魔術般地花招百出。因為是四目相交,所以天生便眼盲的魔女便無法發動這個能力,而因為強制發動對象是死前最後一個四目相交的人,所以即使魔女已失去單眼視力多年,但其在視力尚健全時最後一個四目相交的人,就會成為其死後一起帶入時間迴圈的對象。作者把特殊設定的每個細節都拆解出來,成為其製造敘事轉折的零組件,展現出豐富的想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