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30日 星期三

その噓を、なかったことには

日本推理小說家水生大海的作品,其中收錄的〈あの日、キャンプ場で〉,目前為2025年第78回日本推理作家協会賞短編部門候補作。在廣告文案中,本書賣點被強調是「どんでん返し」,也就是各篇故事均具備「物語のラストでこれまでの景色は一変する」的特色。

對自己來說,要在敘事結尾製造翻轉或顛覆的手法或許不只一種,而作者所使用的可以說是較為直接且不炫技的一種。作者先從敘事者受到限制的視角出發,讓敘事者觀察並解讀發生在其眼前的現象,進而形成心證,再拋出爆炸性資訊,讓敘事者解構與重整其認知,也讓讀者感覺敘事情節的最後一哩路,像是過了一個髮夾彎。作者沒有用敘述上的障眼法,沒有刻意誤導讀者的想像,更沒有透過營造氣氛,來將敘事的翻轉或顛覆,渲染得讓人感覺驚悚或不愉快。說得好聽一點,作者是用敘事情節本身的質地細緻與結構縝密來與讀者直球對決,但說得難聽一點,作者並沒有把故事說得精彩到,可以讓讀者讀來不會感覺敘事有些平淡無奇,而敘事轉折有點勉強。 

舉例來說,雖然用了較複雜的敘事結構,亦即是讓兩個敘事者交替登場,但〈三年二組パニック〉卻沒有製造出讓人拍案叫絕的敘事轉折,而只是鋪陳出一個有點拖泥帶水的懸疑。出現傳聞說有人要在畢業典禮上向另一個人報復,害怕出事的老師嘗試找出是誰想如此做,並將懷疑目光投向曾因為被誣陷中傷他人而遭排擠、甚至因而短暫不到學校上課的女學生身上。曾與女學生關係不錯的同學被老師請託採取行動,其便在自我質疑與懷抱愧疚的複雜情緒中,開始向關係人探詢一些資訊。到了畢業典禮當天,出現指責他人罪行的不是學生,而是被老師霸凌的前同事。兩個敘事者都因為身在其中而看不到事實,曾是女學生朋友的同學因為良心不安而逃避面對事實,老師則是因為要維持自我認同而對所作所為有選擇性記憶。但不論如何,最後的敘事轉折與主要敘事軸線之間的斷裂不連續,還是形成無法不去計較或批判的瑕疵。

〈家族になろう〉講述地方政治世家的叛逆女兒,覺得不受父母疼愛,並選擇與父親反對的人選結婚。父親死後,母親也過世,身為敘事者的女婿代替女兒整理母親遺物,並透過一疊書信,得知當時岳父岳母也是在受到反對的情況下結婚。當女婿想著岳父不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時,最後一封書信卻很殘酷地揭露,岳母不愛女兒的理由,以及藏在岳母支持兩人結婚背後的惡意。這個敘事翻轉雖然出人意料,但是卻不免讓人讀來感覺被偷襲,像是用機關槍掃射赤手空拳跟其比武的對手般勝之不武。

或許作者最擅長或處理得最出色的敘事手法是,用真相沒有完全被證實或闡明的曖昧或缺漏,來為敘事製造可以延伸想像的空間,〈あの日、キャンプ場で〉便是一例。電影社到露營地拍片,沒有跟著大家一起離開的女社員,後來被發現陳屍在河邊。有人批評其他社員是狠心不管他人死活,但在這場看似是意外事件的背後,卻好像有著更複雜的真相。當敘事者被人推入險境時,其回想著曾經說過的謊,並期待著如果其死亡可以如願被誤解就好,這樣的自白不僅翻轉了敘事,也在暗示出真相的同時留下多種解釋的可能。

〈妻は嘘をついている〉則是把前述製造曖昧與留白的手法進一步活用的作品。在妻子公司任職的丈夫,回到家中發現陌生男子的屍體,而警方認定該男子是行竊時猝死。對妻子產生諸多懷疑的丈夫,也開始檢視兩人婚姻的現實狀況,而想透過丈夫在公司有更多發展的女下屬,吃了妻子的料理後嚴重過敏,丈夫在錯失急救機會的同時想著這件事有多少是意外、又有多少是妻子的算計,也想著要偽裝成行竊時猝死應該是不太可能。丈夫的妄想是否有點到真相,登場人物們的真意跟丈夫所做出的揣測有多大落差,就留給讀者想像與判斷。

自己較喜歡的故事是〈まだ間にあうならば〉。描寫有機會與偶像共事的歌迷、渣男本性與人設不符的樂團成員、活在妄想中的跟蹤狂等特質鮮明的登場人物們,並將敘事收束在,敘事者對誤解昔日同窗之善意感到懊悔,嘗試要挽回已出手之惡意報復的行動上,作者不僅製造出沒有太多斧鑿或刻意的敘事翻轉,更說了一個讓人讀完可以有些省思的故事。

2025年4月26日 星期六

カフネ

日本小說家阿部暁子的作品,為2025年本屋大賞的受賞作。作者的強大創作企圖心,展現在其於本書故事中放入相當豐富的敘事元素:溺愛卻也嫉妒著弟弟的姊姊,毫無建立家庭意願卻還是勉強結婚的男人,總是迎合別人而抹殺己身個性的深櫃,被形形色色的壓力壓到無法把生活過好的人們,沒有辦法經營好人際關係而只能孑然一身的人們等。

本書故事描寫,一個甫與律師丈夫離婚之姊姊,在年齡相差超過十歲之弟弟突然身亡後,找上弟弟的前女友,表示弟弟在遺書中表明要其繼承部分遺產。在前女友表示沒有繼承遺產之意願後,身為公務員的姊姊卻因緣際會地、以志工身分與弟弟前女友展開單次體驗式的家事派遣到府服務。弟弟為何會留下遺書,其死亡是自殺還是意外,其為何會跟這個前女友開始交往,這個前女友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等,這些疑惑在姊姊逐漸進入前女友生活中後一一被釐清,而姊姊也開始面對其生活中無法消弭的缺憾,看清身邊的人其實都比其以為的還要陌生。

作者在前述敘事情節中放入豐富的敘事元素,所以在本書故事其實偏短的篇幅中,登場人物與敘事橋段可以說都是被塞得有點滿。對自己來說,本書故事像是一部敘事節奏明快、質地還算細緻的肥皂劇,雖然有些灑狗血或書寫陳腔濫調之處,卻仍瑕不掩瑜地襯托出,作者對人心的獨到觀察以及對現實的深刻批判。

人或許比所認知到的還要不了解身邊的人,又或者說人往往都會活在其所想像出來的世俗裡,而把真實的面貌隱藏起來,不讓旁人看見,獨自承受說謊所帶來的孤獨感與壓力。現實經常都是殘酷的,可以活得舒適自在,是運氣卻不一定是實力,而一直都是在現實中掙扎著的人們,也是運氣卻不一定有機會抓得到浮木來稍微支撐一下。在無法被社會通念或體制所定義或命名的關係下,人選擇相互扶持的實質,而不再糾結於應該構築什麼名義的關係,或應該涉入彼此生活到何種程度等問題。作者透過本書故事枝節繁複、轉折很多的敘事,邀請讀者一同去體會與思考前述幾個感觸或想法,而即使敘事情節有點膚淺與浮誇,但是作者想要傳達的訊息卻還是有些深度與厚度。

過世的弟弟生前在姊姊眼裡的形象是有著人見人愛、容易親近的善良性格,但在弟弟死後姊姊才發現真正的弟弟對其來說就是一個陌生人,有著完全無法嚐出食物味道的味覺障礙,被無法承受世俗眼光而選擇與異性成家之同性戀人背叛,找提供到府家事服務的女性假扮成論及婚嫁的女友,來欺瞞父母並免除被催婚的麻煩。一直不知道要什麼所以就迎合與滿足別人期待的弟弟,開始想要脫離舒適圈去做能體現其存在意義的事,所以留下萬一發生什麼能有所因應的遺書,但卻也讓姊姊懷疑其死亡不是意外而是自殺。弟弟的孤獨對比姊姊的孤獨,就是兩條畫得都坑坑疤疤的平行線,無法相互填補,只有虛張聲勢。即使弟弟的人生被描寫得有點太過戲劇化,但那種只是苟活、只是活出別人所愛形象的孤寂,卻被寫得能觸發想像。

人不一定能把生活過好,而失去呼救的能力或機會,更讓人困在只能勉強應付、往往瀕臨崩潰的高壓狀態之中。人無法表達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或許不一定清楚想要的是什麼,或許覺得不該說出想要什麼,而不管是虛張聲勢地拒人於千里之外,或是粉墨登場演出一個表面的形象,還是就是無話可說或沈默寡言,人就是很孤獨地試圖理解與被理解,卻往往徒勞無功。客觀上被現實困住,主觀上活得像是離群索居,即使不像本書故事的登場人物們一樣極端或嚴重,畢竟因為是通俗小說所以加油添醋,但那種殘酷而往往不外顯的淒涼苦楚與肅殺寂寥,卻或許是讀者在日常中時不時可能會感受到的。

要說是被人誤解,不如說是無法為個性做出可以被人理解的解釋。如果人其實往往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每個人都會有讓他人感到陌生的一面,那麼人與人之間有可能在不強求靠近的情況下,構築能夠相互扶持的關係嗎?這樣無法被定義的關係,或許就是作者想要開放給讀者想像的一種美好的可能性。

2025年4月15日 星期二

777 トリプルセブン

日本推理小說家伊坂幸太郎的作品。約一年半前所出版的小說,自己已不太記得當初為何購入本書,但應該不外乎就是衝著作者的名氣,以及對讓人摸不著頭緒的書名感到好奇。

出於一種想清倉的心情,從購入但尚未閱讀之小說的庫存區翻出本書。但說是要清倉,揮霍無度的自己早已讓庫存區變成一座說好聽一點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礦山,本書只是自己從礦坑表面隨手取下的一小塊礦藏而已。讀完本書後,自己深切反省自己買書不夠謹慎的問題,畢竟堆著不讀是浪費金錢,但讀了之後感覺空虛則是浪費時間。而雖然閱讀本書還不至於到浪費時間的程度,但拉拉雜雜地說到自己的購書慣性,而沒有一開始就對本書故事內容陳述看法,乃是因為自己體會到,自己逐漸成形且窄化的閱讀品味,致使閱讀本書故事已無法為自己帶來太多樂趣,且之後可能會在閱讀庫存區其他小說時發生類似狀況。

本書是通俗娛樂小說,作者在其中用節奏明快、幾乎沒有冷場或拖泥帶水的敘事手法,講述一個在危機四伏且充滿變數之緊張氛圍中,職業殺手間、以及殺手與戴著政客假面具之冷血罪犯間高手過招的故事。作者運用像是一直在切換監視器畫面般的敘事結構,交替描述不同登場人物,在同一棟飯店的不同樓層與不同場所所各自採取的行動,部分是在因應意外或突發狀況,部分則是按照計畫行事。隨著敘事情節開展,前述並行發展的敘事軸線逐漸交纏在一起並產生連動效應,最後收束成有仇報仇、惡徒受到制裁的結局。

如果用觀看緊張刺激之動作電影的心情來閱讀,則或許會被作者說故事的功力帶入一個讓人腎上腺素激增的冒險世界中。作者並不是用快速累加傷亡人數的方式來刺激讀者感官,而是透過讓身在其中之登場人物無法掌握發生事件全貌的敘事情節,營造出懸疑驚悚的戲劇張力。本書故事敘事所描繪場景,對登場人物來說時常都是危機重重,登場人物一不留意或技不如人,就會掉入陷阱而被對手幹掉。閱讀本書可以選擇用點腦筋,嘗試猜出作者隱藏在看似支離破碎之複數敘事軸線背後的脈絡,也可以放任直覺與想像,跟著嘗試從危機中脫身的登場人物們,感受其涉險的緊張氣氛。因此,做為一本通俗娛樂小說,本書的表現或許並不會讓讀者失望,作者用純熟的文字技巧來具現其不受束縛的想像,進而構築出不嘗試呼應或對照現實的虛構世界。

然而,就是這樣的徹底虛構,讓自己的閱讀品味無法在本書故事中找到可以有所共感之處。受限於自己狹隘的價值觀,在閱讀本書時一直分心,想著要不要勉強在部分登場人物的性格特質或部分敘事橋段中,找出可以用來反思自己所身處現實的點,而無法完全投入在被本書故事娛樂的直覺感受中。簡單來說,自己好像無法完全擺脫對小說抱有應文以載道的期待,無法單純地體驗被敘事牽引或影響的感覺,無法不多做思考就直覺對敘事做出情緒反應。對自己來說,本書故事是有趣但也無趣,有趣的是其敘事節奏明快而引人入勝,無趣的是其敘事內容因為缺乏現實感而顯得有些荒謬而膚淺。

舉例來說,作者天馬行空地想像出,青年創業家快速致富,財富自由而沒有得不到手的東西,但卻因此失去生活重心,為了擺脫空虛感而當起了殺手。這樣的空虛感或許並非完全沒有發生的可能性,但就算是再怎麼不按牌理出牌、想法標新立異的天才,毫無掙扎就能轉職成為殺手,還做得有聲有色,這樣的轉換跑道未免太不合情合理。一群外表出色的俊男美女,擅長使用吹箭來致人於死地,這樣的殺手集團好像給人很多記憶點,有很多特色可以在同業之間被加油添醋地口耳相傳,但仔細一想又會覺得,如果要從事殺手工作,好像就也沒有必要搞得像在經營品牌一樣,站出來就是一枝獨秀、鶴立雞群。

總之,在一間飯店中各方人馬為了不太合理的原因而打打殺殺的故事,可能已經不是自己讀來會有感的故事。

2025年4月7日 星期一

鬼の哭く里

日本推理小說家中山七里的作品。本書故事的背景舞臺是封閉偏僻、民風保守、人口老化的聚落,居民多以種植單一作物維生,鮮少與外界交流,過著傳統樸實的生活,也一直傳承著從戰後開始流傳下來的鄉野傳說。二次大戰前在當地擁有大部分土地的地主,因為戰後美軍所推動的土地改革,必須開始從事不擅長的農活,而遭遇種苗詐欺,更讓其變成同村其他曾經是其佃農的居民所嘲諷甚至羞辱的對象。地主因為承受不了壓力而失控,在殺害同村六名居民後,走入聚落旁的山林中下落不明。村裡開始流傳,地主變成惡鬼,會發出淒厲的鬼哭神號,並在大風雨的夜晚向村裡的人索命,而每隔幾年村裡都會有老人在風雨的夜晚死在山林中,便讓前述鄉野傳說變得好像真的有那麼一回事。

時代快速演進,但偏僻聚落的生活與現實卻沒有太多變化,務農維生無法改變居民生活的困窘,但卻又沒有其他謀生的機會與可能。此時一位號稱在投顧公司上班、但因為身體出狀況而必須休養的都市人搬到聚落來生活,觸發保守排外之聚落居民的敏感神經。疫情持續升溫以及村裡又有老人在山林間死亡,都市人開始被部分居民認為是帶來病毒與災禍的外來者,必須被驅逐。住在都市人隔壁的中學生,是本身故事的第一人稱敘事者,憎惡著聚落裡封閉壓迫的氛圍,輕蔑著父親與其他居民的愚昧,夢想著離家到外面世界獨立生活。出於好奇也出於欽慕,中學生成為村裡唯一與都市人較深入交流的人,而這樣的交流加深了中學生對當地生活與居民們的不滿與批判,但卻也謹慎地不讓其因為跟外人走得近而成為被攻擊的目標。中學生的父親被發現陳屍在山中,以及村裡出現感染者等發展,讓居民與都市人的衝突變得更加激烈。

都市人在從事研究工作的友人協助下,揭開鄉野傳說的背後真相:過去為了探勘礦藏而隨意挖掘的洞穴,在暴風雨中會發出高分貝的噪音,對路過有宿疾的老人造成致命傷害。然而被判斷是意外身亡的中學生父親,陳屍地點卻與會發生高分貝噪音現象的地方相隔有段距離,這讓都市人看出中學生父親的死亡是另有原因。都市人其實是被傳說變成惡鬼之地主的後代,搬來聚落是為了找出傳說背後的真相。都市人在臨走時提醒中學生,祕密總有一天會有人發現,而這讓中學生開始回想,父親死亡的時候,中學生做了什麼事情。本書故事或可說是「華生是凶手」的變型,也就是第一人稱敘事者到最後被揭露是謎團事件的幕後黑手。而雖然敘事者變成凶手的轉折讓人意想不到,但是如此所製造出的戲劇張力,卻無法妝點或修補,作者所設計出的謎團事件其實是有點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以及敘事情節展開有點拖泥帶水等瑕疵。

因為本書不是靈異或恐怖小說,所以其所描述,橫跨數十年發生之數起老人在山中身亡的事件,不會真的是死不瞑目的鬼魂或山中魑魅魍魎所為。而即使聚落像是被時間凍結了一樣,與外面世界脫節,但也不會因此便可以有一個凶手能數十年如一日持續在山裡面殺人。因此,看似複雜而詭異的謎團事件,卻沒有太多可以被設計出讓人始料未及之背後真相的空間,不是數起事件其實各自獨立,是複數凶手為了混淆視聽所做的刻意模仿,就是其實沒有人力介入,是複數因素交互作用所造成的意外。當讀到都市人為謎團事件所做出解釋是後者的類型時,坦白說自己會覺得作者這次所設計的謎團有點乏味而單調。

或許在本書故事中,作者著墨較深的是去描寫,中學生如何因為被困在封閉排外的聚落裡感到窒息,所以用殺害父親來做為一種反抗與掙扎。為了鋪陳這樣的敘事情節,作者花了相當篇幅在敘述,聚落裡的人如何不信任與嫌惡外人,如何因為拒絕受到外來刺激而採取偏激的排除手段。然而,這樣的敘事雖不能說讀來沒有會觸發思考之處,但是一再反覆的書寫,就會讓人讀來感覺少了一些節奏感與新鮮感。

2025年4月5日 星期六

成瀬は信じた道をいく

日本小說家宮島未奈的作品,目前是2025年本屋大賞ノミネート作。本書是2024年本屋大賞受賞作《成瀬は天下を取りにいく》的續集,作者延續前作的世界觀與敘事手法,以主角身邊的親友或與主角偶遇並結緣的人為第一人稱敘事者,講述這些敘事者如何在不按牌理出牌、勇往直前的主角出招時,因為被牽連或被迫接招,而對人生與現實有了不同的體悟。做為被人描述的客體,主角有言出必行的實力,有點橫衝直撞地在實現其在旁人看來是天外飛來一筆的想法,但是主角卻不太有機會發聲,為其行動做出解釋,而是由敘事者來闡述與詮釋。只是當原本看似價值觀或行為邏輯都與主角有所歧異甚至衝突的敘事者,在理出主角的行為動機與目的後,會被主角的直率與樸實所觸動,進而對生活有所反思,甚至做出選擇或決斷。然而,這樣的敘事情節展開卻可能成為一種樣板或模組,而讓各篇故事讀來會有一種即視感。

作者不直接書寫主角的思考脈絡或心路歷程,一方面或許是要在不去工筆勾勒細節的情況下,突顯其表裡如一的積極正面與簡單直接,另一方面則可能是要著重在描繪普通人、或者是跟主角不同但仍個性鮮明的人,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因為受到主角刺激而心境產生轉變。前述轉變可以說是作者敘事的核心:主角的人格特質與特立獨行或是用來吸引讀者的塗裝,但是看著主角的言行舉止而重新檢視其個人價值觀與生活方式的敘事者們,或者才是作者想要描述來觸發讀者有所思考或感受的主要觸媒。只是,主角的志向與企圖心可能無法跳脫因為年輕氣盛所以可以成立、可以被寬容、甚至可以被讚賞或鼓勵的範疇,而一開始敘事者們所展現出、被主角單向通行甚至有點橫衝直撞之行動所衝擊的想法與姿態,則有時會有些陳腐過時,有時會有些極端激進。

前者的例子是〈コンビーフはうまい〉。在該篇故事中,主角參加地方觀光大使的選拔賽,而敘事者則是另一名參賽者,對於初次在徵選活動現場見到的主角印象深刻。敘事者與主角不同之處在於,敘事者背負著外婆與母親均在地方觀光大使選拔活動中勝出、其應該要達成三代均贏得該頭銜的期待,而主角則是出於己身對於地方的熱愛,懷抱著想要積極認真宣傳地方風景名勝與特產的企圖心才參賽。兩人均勝出後結成搭檔,主角沒有包袱、忠於自我的行事風格,讓敘事者反思其過往相信著、被長輩們灌輸的價值觀,並進而拒絕長輩為其安排的未來。然而,頂著選美冠軍的頭銜,與家世背景良好的男性相親,這樣的人生規劃,就算敘事者沒有遇見主角實現自我的行動,應該也會在其他地方遇到讓其心生質疑或批判意識的人事物吧!

在〈やめたいクレーマー〉中登場的敘事者,則是一名可以說是憤世嫉俗的「奧客」,其在日常生活中以相當頻繁的頻率,對各種店家或單位進行客訴,包括主角打工的超市。敘事者對於其頻繁客訴的行為懷抱著些許罪惡感與自我懷疑,所以當主角在超市向其搭話時,其敏感神經被觸動,讓其為了閃避主角,一度不去超市光顧,而是利用網路購物。主角靠近敘事者的原因是,希望其能幫忙留意在超市裡順手牽羊的慣犯,而敘事者最後也真的提供了有用資訊,讓其平常事事敏感、事事看不順眼的習慣,有了一個正面意義與價值。人做為一種社會化動物,要容忍多少、可以主張自我到什麼程度,或許也是因事因時因地制宜的判斷,而這把尺存乎一心,沒有正解可得。

〈ときめきっ子タイム〉是自己讀來比較有感觸的一篇故事,其對於人際關係是萍水相逢、落葉聚散,有著能讓人思考的觀察。在〈成瀬慶彦の憂鬱〉中登場的主角父親,學習著更加理解與信任主角,也反思著所謂大人的成熟有餘裕該是什麼樣子。〈探さないでください〉則像是在收束本書的各篇章,但讀來卻感覺敘事脈絡有些凌亂與不通順,像是勉強拼湊敘事元素來做出總結的樣子。

當在先前篇章故事中擔任敘事者的登場人物,在後續篇章故事中登場時,其也會被新的敘事者依照所見形象來描述出來,此時所呈現出的對比,雖然只是偶爾出現的橋段,不過自己在讀到時,卻會有種看到作者小巧思的小小樂趣。

2025年4月1日 星期二

永劫館超連続殺人事件 魔女はXと死ぬことにした

日本推理小說家南海遊的作品,目前是2025年第25回本格ミステリ大賞小説部門候補作。推理小說做為一種文體,或許已經發展得相當成熟且多樣,而在日本通俗文化中占據相當分量的動漫,其元素會滲透進日本推理小說的文體發展歷程中,並孕育出一種體現獨特美學觀與世界觀的混種類型,或許也可以說是,日本推理小說家對於推理小說文體發展已遇瓶頸或已陷窠臼的一種回應。本書或可說是,創作者做出前述回應之一個成果還算不錯的實例。

遺世獨立的獨棟宅邸,因為氣候不佳而把所有登場人物困在裡面。在上鎖的房間裡發現死狀淒慘的屍體,登場人物們看似都有不在場證明或不可能犯案。擁有特殊能力、自稱為魔女的少女,會在死亡時帶著最後一個跟其四目相交的人,一起進入時間迴圈而回到其死亡的24小時前。因為有前述三個敘事元素被整合在本書故事的敘事情節中,所以廣告詞便可以將本書描述為,結合「館」、「密室」與「タイムループ」的三重奏本格推理小說。

對自己來說,本書作者是將推理小說文體中常被人質疑是不符現實的敘事元素,如一群人被困在一座宅院或孤島上,利用道具、機械或自然原理製造出密室假象等,結合在日本動漫流行文化中常出現,沒有嚴謹考證、架構也不縝密的想像,如有爵位要繼承的貴族世家、智力或能力成熟到甚至超越成人許多的未成年人、因為受到詛咒而擁有特殊能力的魔女等,來發展出一本娛樂性頗高、回應讀者想邊讀邊動腦解謎的期待、著重在讓其情節轉折出人意料的通俗娛樂小說。然而,前述觀感並不等於認為作者的創作是廉價、膚淺或譁眾取寵的,而是想表達,在自己的認知中,作者是想要找出,能讓其創作跳脫本格推理小說框架或窠臼的蹊徑,雖然這條路並不是嚴肅或正統的藝文創作,也不是向歷史或現實借鑑,而是放任其想像力去天馬行空,再用其所設定的特殊背景與條件,來框限所想像內容,進而收束成有結構的敘事。

作者在〈あとがき〉中表示,其個人所定義之好小說所需符合條件,也是其創作所依循的其中一項原則,即是「二度目にその物語を読んだとき、それが全く異なる物語に見えてくる」。這或許是作者在表明其創作企圖心,也是在說明本書故事的創作理念。對自己來說,作者是言出必行,努力實踐理念並產出符合其規劃之成品,這樣或許就值得正面肯定。

做為特殊設定之推理小說,本書故事或許示範了,特殊設定如何可以被運用到淋漓盡致、如何可以被一再榨出剩餘價值、以及如何可以透過翻轉與修補來回收再利用。舉例來說,作者一直在挖掘時間迴圈這個設定的可能性,不只是讓其成為敘事情節的一環,還嘗試要讓其變成謎團事件的構成要件,以及登場人物企圖掌握運用的工具。作者讓複數個登場人物都具備在死後回到死前24小時的能力,而為了找出讓人得以擺脫詛咒的方法,複數個登場人物尋求合作,協力要從死去的故人身上得知擺脫詛咒的方法。因為前述方法非常殘忍,所以牽涉其中的當事人為了要牽制對方不去執行該方法,選擇在不斷的時間迴圈中死而復生,同時嘗試找出妥協的可能。作者的創意展現在,其讓故事一開始看似是要解開密室殺人之謎團,雖然謎團的背後真相還是有被揭露,到了後來卻是特殊設定一再被翻出新意,讓讀者始料未及卻看得很熱鬧。

魔女在死後會帶著其死前最後一個四目相交的人一起回到死前24小時,這個特殊設定也是讓作者玩到像是在變魔術般地花招百出。因為是四目相交,所以天生便眼盲的魔女便無法發動這個能力,而因為強制發動對象是死前最後一個四目相交的人,所以即使魔女已失去單眼視力多年,但其在視力尚健全時最後一個四目相交的人,就會成為其死後一起帶入時間迴圈的對象。作者把特殊設定的每個細節都拆解出來,成為其製造敘事轉折的零組件,展現出豐富的想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