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19日 星期五

どうせ世界は終わるけど

日本推理小說家結城真一郎的作品。一顆小行星將在百年或數十年後撞擊地球,讓人類文明滅亡,而雖然各國政府集結力量,想方設法要阻止這場浩劫,但還沒有做出什麼可以振奮人心的實績。因為世界就要滅亡了,反正世界都要滅亡了,這樣的說詞或藉口,被用來合理化各種消極或厭世的想法與不作為,甚至被用來為脫序或暴力的行為辯解,但其實浩劫還有將近百年才會發生,活在當下這個世代的人們,應該到臨死前都看不到小行星撞地球的光景。一個會發生、很嚴重、但距離實際到來還有點遠的末日,影響了人類的想法與行為,讓每個人在其日常生活中面對變化或需要選擇時,要考慮其該如何認知這個看得到但還有點遙遠的末日以及該如何行動等問題。

作者並非直接去書寫,人類如何團結起來採取行動,克服種種困難,解決小行星即將撞上地球的危機,而是把這個危機與人類行動當成背景,去構思並描寫個人在其日常生活中遭遇到波折,而即將到來的末日如何影響個人對波折的認知與所採取的行動,以及在波折後個人如何重新理解末日對其人生的意義。作者所構思的各篇故事,所描繪的事件並沒有涉及什麼科幻小說的元素而是偏向接近日常生活,末日的到來是讓登場人物們在過生活時,多了需要去考慮的事情以及需要去應付的波動。末日的到來存在於敘事情節的背景中,牽動著但並未主宰敘事情節的開展,這樣讓有新意的敘事元素與敘述情節的鋪陳,兩者間保持若即若離、有距離但藕斷絲連之關係的敘事手法,是本書各篇故事讓人讀來感覺有趣與新鮮之處。

例如,在〈たとえ儚い希望でも〉中,時常彼此陪伴的一對男女高中生,在男生收到不確定是誰送來的邀約信函時,女鼓勵男生去赴約,並促成了男生與另一個男同學開始交往,而這一切都是女生在面對末日可能到來時,想要驗證情感是可以跨越性別藩籬而發展所設下的局,因為女生是喜歡同性的。故事開始與結束在,男生在數年後出席自殺身亡之女生的葬禮,想到當時女生的心境與盤算,以及是如何把希望寄託在促成其友人構築起同性情誼這件事上。末日的到來或許讓人變得消極與自我放棄,但也可能會讓人因為看開而選擇放手一搏,只是不管哪種選擇,無法實現的希望就只會是一場虛妄,人的掙扎無法改變什麼,無論是否在末日之前。

在做為本書最後一篇故事的書名同名作中,作者用了在有連貫主題設定之日本短篇小說集中或可說是常見的敘事手法,就是讓之前各篇故事的登場人物或敘事元素,在最後一篇故事中以多元態樣再度登場,並藉此來收束通篇故事並帶出埋在敘事中作者最想要傳達的訊息。作者製造了一個給讀者的驚喜,就是讓該篇故事的主角,在重組家庭中與不去上學之小學生沒有血緣關係的「母親」,其真實身分竟然是在〈たとえ儚い希望でも〉中同樣是主角的男高中生,而與其組成重組家庭的父子,則是當時與其在交往過後分手的男同學,以及男同學後來結婚但妻子人間蒸發後所留下的孩子。人類用末日即將到來做為任性與追求自由的藉口,但是不逾矩地隨心所欲不是個人應該追求的境界,不論是否末日當前?不拘泥形式地守護彼此的自由,或許是一種體現親密關係的型態。

自己較喜歡的故事是〈極秘任務を遂げるべく〉,講述在離婚後為了不讓女兒想像破滅的父親,謊稱其是負有破壞小行星任務的太空人,但後來發現女兒也說了謊來配合演出,而這個契機讓父親認真起來,要當上真的太空人。〈ヒーローとやらになれるなら〉則是講述曾經熱血想要改變什麼、但長大後變得庸庸碌碌的青年,在謀職時遇到昔日友人,發現那段日子其所做的事情,的確有為某個人帶來改變,想要成為英雄並非全然是一件天真幼稚的事。說是要親身確認小行星是否真的要撞上地球,但其實是要向大人表達質疑與反對的小學生,在〈オトナと子供の真ん中で〉中拉著同學一起離家出走到東京,雖然行動以失敗告終,但兩人卻因此有了一些成長。

在本書中最像短篇推理小說的是〈友よ逃げるぞどこまでも〉。曾是菁英卻選擇自我放逐到小島上過生活的男子,遇見身分與意圖均不明的另一名男子,兩人在島上共同生活了一陣子。先到的男子發現後來的男子是因為將殺害其妻女的凶手殺死而被判刑的逃犯,但其實先到的男子是當年殺人妻女之凶手的哥哥。以末日為藉口但其實是對嚴厲父親與傑出哥哥的反動,弟弟犯罪牽連家人,也讓哥哥原本鎖緊的螺絲突然鬆動而脫落。末日當前,有人誤入歧途,末日只是個好用的說詞,人心的幽微與曲折才是根本原因。

2025年9月6日 星期六

マスカレード・ライフ

日本推理小說家東野圭吾的作品。系列作品的一部分主題或基調,在本書中有被延續下來,亦即是在飯店這個旅客來來去去的情境中,人會戴著面具偽裝,人心隔肚皮,需要花費相當心力才能一窺究竟。只是這次作者所鋪陳出來,登場人物刻意偽裝成另一種表情的容貌與隱藏起來的真意,讓人讀來感覺有點平淡而淺薄,少了一點直指人性複雜與人心晦澀的底蘊,也少了一點扎根於現實世界中、讓人可以感同身受的臨場感。

警方懷疑男子殺害其前女友並將屍體埋在郊外,但男子行蹤不明,所以無法讓其到案說明。男子參加推理小說新人獎並入圍最終決選,讓警方找到可以掌握其行蹤的方法,就是讓主辦新人獎的出版社將最後決選會議移師到主角任職的飯店舉辦,若男子得獎並接到出版社的通知,其便會現身在警方已做好埋伏的記者會現場。跟主角並不算親近的主角律師父親,在沒有告知主角的情況下入住飯店,而主角父親曾經幫忙辯護的重大刑案關係人母女,也同時入住飯店,曾經差點被其父親殺死的母親,突然讓其女兒找不到人。兩起事件並沒有被刻意或勉強地牽連起來,卻也因為如此,本書故事會讓人讀來感覺像是一幅拼貼畫,複數事件巧合地在同一個時間地點發生,而主角任職的飯店成為一個是非之地,主角則是會把事件吸引過來的瘟神。

然而,警方因為追查不到嫌疑人的所在之處,所以便要求出版社配合改變活動的舉辦地點與方式,讓警方有機會可以釣出嫌疑人現身,即使警方並不能確定嫌疑人實際涉案的可能性有多大,對於案情也還沒有完全釐清。主角跟其父親關係疏遠,所以其不會知道父親打算做一件吃力不討好、可能對任何人都沒有幫助的事,而在主角出手收拾已經有點失控的局面後,父子兩人以所發生的事為契機,有了好好談心的機會。兩起事件的鋪陳都有些讓人讀來感覺牽強的地方,不管是警方過於迂迴或強硬的辦案手法,還是主角父親過度介入當事人的人生,以及過於戲劇化的加害人/父親與被害人/女兒久別重逢場景。不夠懸疑、背後真相也不夠讓人感覺意外的謎團事件,想要用來支撐戲劇張力的情感渲染力不足,或許就是本書故事讓人讀來會感覺平淡而淺薄的原因。

當然,作者做為一個敘事功力深厚的小說家,即使創意有點枯竭,想不到可以翻出新意的故事梗概,還是會有幾把刷子可以把故事說得有一定程度的趣味、韻味與深度。

舉例來說,因為日積月累的怨恨而下手殺害其母親的男子,因為不想讓其女兒跟孫子因為是殺人犯的家屬而過得很辛苦,所以就狠下心來要置兩人於死地。男子逃過死刑,因為假釋而可以出獄,想要在當年辯護律師的安排下,見當年逃過死劫的女兒一面。男子當時是否真的有想要以死謝罪的悔悟,又是在什麼樣的心情下,出自什麼樣的動機,想要殺害其並不怨恨的女兒跟孫子,這些問題旁人都只是從一些蛛絲馬跡中做出間接推論,因為人心不僅複雜還會變化,只要戴了面具裝模作樣,真心就很難被看見,甚至連真心本身都是難以捉摸、飄忽不定。前述敘事橋段讓讀者可以去想像與感受,一個人心中的想法或念頭,是包括當事人在內,沒有人能夠有十足把握辨別其真偽的事實。

不過,自己讀來感覺最有趣的敘事橋段,卻是其實跟鋪陳事件本身沒有很有關係的一段插曲,其描寫出版社為了阻止嫌疑人作品獲獎,要最有資歷的評審委員在決選會議中帶討論風向,但最後卻沒有成功。因為是專職舞文弄墨的資深作家,所以可以把原本是讚賞的正面評價,如「熱意と意欲に満ち溢れた傑作」、「大胆でユニーク」等,轉成帶有批判意味的負面評價,如「気合いが入りすぎている」、「リアリティがなさすぎる」等,但一旦其他評審委員的敏感神經被挑起,脆弱的權力結構便瞬間崩解,資深作家的努力就成了白忙一場。一場登場人物的個別性格特質被呈現得活靈活現的對話劇,有幽默的嘲諷,卻也相當程度反映現實,讀來便會讓人感覺有趣味也有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