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4日 星期日

死体で遊ぶな大人たち

日本推理小說家倉知淳的作品,收錄四篇故事,目前為2025年第78回日本推理作家協会賞長編および連作短編集部門候補作。前三篇故事是曾發表在網路雜誌《webジェイ・ノベル》上的作品,而書名同名作則是作者為本書所寫的新作。或許作者想要用書名同名作來收束其他三篇故事,所以讓原本在各篇故事中負責推理、看似為不同人的登場人物,在最後竟是同一個人,只是因為其在不同時期有不同身分與名字,所以讓人一時無法聯想在一起。作者這樣神來一筆或許並非讀者所預想,但對自己來說卻是有點畫蛇添足的炫技。或許因為該名登場人物想法自由而靈活,所以可以輕鬆突破盲點、破解謎團,也因此會不按牌理出牌而追求變化,但要說一個哲學系學生畢業後先去當僧侶,再去當歌手,最後再去國外流浪,雖然也沒有太不合理,但就是讀來感覺有點刻意而勉強。

其實本書四篇故事或許已有足夠的共通特質,可以讓人讀來感覺是同一系列的作品。首先,如書名所揭露的,在各篇故事中都有屍體被動手腳,被很有創意地挪為他用。其次,除了在〈本格・オブ・ザ・リビングデッド〉中,偵探是與其他登場人物一起被大群殭屍圍困在封閉建築物中,所以其是身歷其境地面對謎團事件的發生,在其他故事中,偵探都是聽人轉述案情後做出推理,甚至有事件是發生在四十年前,這樣延伸、揉捏與重塑安樂椅偵探之設定,展現出作者的創意。最後,作者在大膽想像之中又有心思細膩的鋪陳,其依循本格推理小說的敘事結構,描述偵探舉出所有可能性後再一一推翻,最後得出讓人始料未及但卻是謎團事件背後的唯一真相,讓本書各篇故事雖然是浮誇而偏離現實的想像,卻又有很穩紮穩打、結構縝密厚實的敘事展開。

作者在〈本格・オブ・ザ・リビングデッド〉一開始便聲明,該篇故事是借用暢銷小說的設定(應該是今村昌弘的《屍人荘の殺人》),但是敘事情節展開與謎團事件的設計均是其原創。該篇故事可以說是以特殊設定為基礎的推理小說,而作者也依循本格推理小說的傳統格式,條列式地把殭屍的行動特性與限制說明清楚。在殭屍應該爬不到的二樓房間裡,有人被殭屍咬死,但因為腦部受損而不會變成殭屍。如果殭屍也算是屍體的一種,則該篇故事所描寫的屍體活用方式便是,利用殭屍即使僅剩下一部分身體,也還是能夠活動的特性,拿殭屍具攻擊力但沒有行動力的頭部做為凶器。就算設定有點荒誕不經,但是作者的敘事卻是在其所設定的框架中有條有理地展開,而其構思之凶手故布疑陣的手法,也是充分展現其創意。

〈それを情死と呼ぶべきか〉所敘述的謎團事件是:看似是男女殉情的場景,女方勒死男方,而男方掐死女方;但當兩人的推定死亡時間差了一整天,則已經死去多時的男方如何掐死女方,是否表示其實有第三人在場,將謀殺偽裝成殉情並製造出密室,便成為待解答的問題。多年後參加網路直播節目的偵探,在聽完當時採訪前述案件之記者所做的案情說明後,先是闡述極致的殉情形式,對某些人來說可能是死在對方手裡而非兩人各自自殺,接著推翻了第三者介入的所有可能性,最後解釋女方如何利用屍僵來將男方屍體變成幫助其自殺的道具。屍體再度被當成工具,即使剝削屍體剩餘價值的人是出於扭曲的愛意。

如果一具男屍的兩隻手臂是另一個女性的,則這時候直覺認定其實被害人有兩個,而眼前屍體則是兩具屍體的拼湊,或許是想當然爾的線性思考邏輯。但是在書名同名作中,偵探不被誤導也不落入陷阱,指出凶手是擔心死者手臂上的證據被發現,所以拿了別具屍體的雙臂來替代,而一旦看出這個可能性,則能取得即將火化屍體雙臂的人,就可能會是凶手。詭異現象難以解釋或理解,可能只是因為受眾用了太複雜的框架去解讀,一旦從另一個視角切入,迷霧就會散去,視野豁然開展。

將一具屍體偽裝成三具不同屍體,來讓三個青年懷疑其是否在神智不清的狀況下殺了人,即使其各自誤以為所用的凶器並不相同。〈三人の戸惑う犯人候補者たち〉所描述的前述故布疑陣,對自己來說是有點可惜的虎頭蛇尾,但作者在該篇故事中所想像出的「違法行為等諸問題に関する相談所」,卻有某種讓人讀來會有聯想的幽默感。

2025年4月30日 星期三

その噓を、なかったことには

日本推理小說家水生大海的作品,其中收錄的〈あの日、キャンプ場で〉,目前為2025年第78回日本推理作家協会賞短編部門候補作。在廣告文案中,本書賣點被強調是「どんでん返し」,也就是各篇故事均具備「物語のラストでこれまでの景色は一変する」的特色。

對自己來說,要在敘事結尾製造翻轉或顛覆的手法或許不只一種,而作者所使用的可以說是較為直接且不炫技的一種。作者先從敘事者受到限制的視角出發,讓敘事者觀察並解讀發生在其眼前的現象,進而形成心證,再拋出爆炸性資訊,讓敘事者解構與重整其認知,也讓讀者感覺敘事情節的最後一哩路,像是過了一個髮夾彎。作者沒有用敘述上的障眼法,沒有刻意誤導讀者的想像,更沒有透過營造氣氛,來將敘事的翻轉或顛覆,渲染得讓人感覺驚悚或不愉快。說得好聽一點,作者是用敘事情節本身的質地細緻與結構縝密來與讀者直球對決,但說得難聽一點,作者並沒有把故事說得精彩到,可以讓讀者讀來不會感覺敘事有些平淡無奇,而敘事轉折有點勉強。 

舉例來說,雖然用了較複雜的敘事結構,亦即是讓兩個敘事者交替登場,但〈三年二組パニック〉卻沒有製造出讓人拍案叫絕的敘事轉折,而只是鋪陳出一個有點拖泥帶水的懸疑。出現傳聞說有人要在畢業典禮上向另一個人報復,害怕出事的老師嘗試找出是誰想如此做,並將懷疑目光投向曾因為被誣陷中傷他人而遭排擠、甚至因而短暫不到學校上課的女學生身上。曾與女學生關係不錯的同學被老師請託採取行動,其便在自我質疑與懷抱愧疚的複雜情緒中,開始向關係人探詢一些資訊。到了畢業典禮當天,出現指責他人罪行的不是學生,而是被老師霸凌的前同事。兩個敘事者都因為身在其中而看不到事實,曾是女學生朋友的同學因為良心不安而逃避面對事實,老師則是因為要維持自我認同而對所作所為有選擇性記憶。但不論如何,最後的敘事轉折與主要敘事軸線之間的斷裂不連續,還是形成無法不去計較或批判的瑕疵。

〈家族になろう〉講述地方政治世家的叛逆女兒,覺得不受父母疼愛,並選擇與父親反對的人選結婚。父親死後,母親也過世,身為敘事者的女婿代替女兒整理母親遺物,並透過一疊書信,得知當時岳父岳母也是在受到反對的情況下結婚。當女婿想著岳父不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時,最後一封書信卻很殘酷地揭露,岳母不愛女兒的理由,以及藏在岳母支持兩人結婚背後的惡意。這個敘事翻轉雖然出人意料,但是卻不免讓人讀來感覺被偷襲,像是用機關槍掃射赤手空拳跟其比武的對手般勝之不武。

或許作者最擅長或處理得最出色的敘事手法是,用真相沒有完全被證實或闡明的曖昧或缺漏,來為敘事製造可以延伸想像的空間,〈あの日、キャンプ場で〉便是一例。電影社到露營地拍片,沒有跟著大家一起離開的女社員,後來被發現陳屍在河邊。有人批評其他社員是狠心不管他人死活,但在這場看似是意外事件的背後,卻好像有著更複雜的真相。當敘事者被人推入險境時,其回想著曾經說過的謊,並期待著如果其死亡可以如願被誤解就好,這樣的自白不僅翻轉了敘事,也在暗示出真相的同時留下多種解釋的可能。

〈妻は嘘をついている〉則是把前述製造曖昧與留白的手法進一步活用的作品。在妻子公司任職的丈夫,回到家中發現陌生男子的屍體,而警方認定該男子是行竊時猝死。對妻子產生諸多懷疑的丈夫,也開始檢視兩人婚姻的現實狀況,而想透過丈夫在公司有更多發展的女下屬,吃了妻子的料理後嚴重過敏,丈夫在錯失急救機會的同時想著這件事有多少是意外、又有多少是妻子的算計,也想著要偽裝成行竊時猝死應該是不太可能。丈夫的妄想是否有點到真相,登場人物們的真意跟丈夫所做出的揣測有多大落差,就留給讀者想像與判斷。

自己較喜歡的故事是〈まだ間にあうならば〉。描寫有機會與偶像共事的歌迷、渣男本性與人設不符的樂團成員、活在妄想中的跟蹤狂等特質鮮明的登場人物們,並將敘事收束在,敘事者對誤解昔日同窗之善意感到懊悔,嘗試要挽回已出手之惡意報復的行動上,作者不僅製造出沒有太多斧鑿或刻意的敘事翻轉,更說了一個讓人讀完可以有些省思的故事。

2025年4月26日 星期六

カフネ

日本小說家阿部暁子的作品,為2025年本屋大賞的受賞作。作者的強大創作企圖心,展現在其於本書故事中放入相當豐富的敘事元素:溺愛卻也嫉妒著弟弟的姊姊,毫無建立家庭意願卻還是勉強結婚的男人,總是迎合別人而抹殺己身個性的深櫃,被形形色色的壓力壓到無法把生活過好的人們,沒有辦法經營好人際關係而只能孑然一身的人們等。

本書故事描寫,一個甫與律師丈夫離婚之姊姊,在年齡相差超過十歲之弟弟突然身亡後,找上弟弟的前女友,表示弟弟在遺書中表明要其繼承部分遺產。在前女友表示沒有繼承遺產之意願後,身為公務員的姊姊卻因緣際會地、以志工身分與弟弟前女友展開單次體驗式的家事派遣到府服務。弟弟為何會留下遺書,其死亡是自殺還是意外,其為何會跟這個前女友開始交往,這個前女友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等,這些疑惑在姊姊逐漸進入前女友生活中後一一被釐清,而姊姊也開始面對其生活中無法消弭的缺憾,看清身邊的人其實都比其以為的還要陌生。

作者在前述敘事情節中放入豐富的敘事元素,所以在本書故事其實偏短的篇幅中,登場人物與敘事橋段可以說都是被塞得有點滿。對自己來說,本書故事像是一部敘事節奏明快、質地還算細緻的肥皂劇,雖然有些灑狗血或書寫陳腔濫調之處,卻仍瑕不掩瑜地襯托出,作者對人心的獨到觀察以及對現實的深刻批判。

人或許比所認知到的還要不了解身邊的人,又或者說人往往都會活在其所想像出來的世俗裡,而把真實的面貌隱藏起來,不讓旁人看見,獨自承受說謊所帶來的孤獨感與壓力。現實經常都是殘酷的,可以活得舒適自在,是運氣卻不一定是實力,而一直都是在現實中掙扎著的人們,也是運氣卻不一定有機會抓得到浮木來稍微支撐一下。在無法被社會通念或體制所定義或命名的關係下,人選擇相互扶持的實質,而不再糾結於應該構築什麼名義的關係,或應該涉入彼此生活到何種程度等問題。作者透過本書故事枝節繁複、轉折很多的敘事,邀請讀者一同去體會與思考前述幾個感觸或想法,而即使敘事情節有點膚淺與浮誇,但是作者想要傳達的訊息卻還是有些深度與厚度。

過世的弟弟生前在姊姊眼裡的形象是有著人見人愛、容易親近的善良性格,但在弟弟死後姊姊才發現真正的弟弟對其來說就是一個陌生人,有著完全無法嚐出食物味道的味覺障礙,被無法承受世俗眼光而選擇與異性成家之同性戀人背叛,找提供到府家事服務的女性假扮成論及婚嫁的女友,來欺瞞父母並免除被催婚的麻煩。一直不知道要什麼所以就迎合與滿足別人期待的弟弟,開始想要脫離舒適圈去做能體現其存在意義的事,所以留下萬一發生什麼能有所因應的遺書,但卻也讓姊姊懷疑其死亡不是意外而是自殺。弟弟的孤獨對比姊姊的孤獨,就是兩條畫得都坑坑疤疤的平行線,無法相互填補,只有虛張聲勢。即使弟弟的人生被描寫得有點太過戲劇化,但那種只是苟活、只是活出別人所愛形象的孤寂,卻被寫得能觸發想像。

人不一定能把生活過好,而失去呼救的能力或機會,更讓人困在只能勉強應付、往往瀕臨崩潰的高壓狀態之中。人無法表達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或許不一定清楚想要的是什麼,或許覺得不該說出想要什麼,而不管是虛張聲勢地拒人於千里之外,或是粉墨登場演出一個表面的形象,還是就是無話可說或沈默寡言,人就是很孤獨地試圖理解與被理解,卻往往徒勞無功。客觀上被現實困住,主觀上活得像是離群索居,即使不像本書故事的登場人物們一樣極端或嚴重,畢竟因為是通俗小說所以加油添醋,但那種殘酷而往往不外顯的淒涼苦楚與肅殺寂寥,卻或許是讀者在日常中時不時可能會感受到的。

要說是被人誤解,不如說是無法為個性做出可以被人理解的解釋。如果人其實往往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每個人都會有讓他人感到陌生的一面,那麼人與人之間有可能在不強求靠近的情況下,構築能夠相互扶持的關係嗎?這樣無法被定義的關係,或許就是作者想要開放給讀者想像的一種美好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