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31日 星期日

凶夢など30

日本小說家星新一的短篇小說集。雖然自己之前僅讀過作者三本短篇小說集,沒有資格或立場就作者的創作風格做出評論,但是自己在閱讀完本書所收錄的各篇故事後,還是感覺到其與先前所讀過的故事有一些在質感與韻味上的不同。作者創作超過一千篇的短篇與極短篇科幻小說,難免會有認為其作品流於制式化或模組化的聲音出現。或許是展現了作者打破框架的企圖心,本書各篇故事給自己的感覺是,與先前所讀過的作者作品相比,其敘事更加曖昧、朦朧與虛實難辨,更像是在書寫一場夢境,入夢的時點很難捉摸,在其中發生的事情不見得有邏輯,清醒的時點也往往很突然。如果說自己過去讀過的作者作品多半像是寓言,因為可能帶有一點警世的意味,所以篇幅雖短仍有清楚的起承轉合結構,敘事脈絡也有論理邏輯,則本書各篇故事就是相較之下,敘事結構較為鬆散,敘事展開比較不按牌理出牌。

本書部分故事是結束在某個登場人物主觀放棄辨明或客觀未能辨明其真偽的推論上,而這個推論往往是針對一件發生在登場人物身上或周遭的不可思議事件,去揣測其背後是否存在著某種居心或惡意。

例如,〈たねの効用〉的主角在年少時得到種子,栽種後其根部竟然會長出黃金,而主角因此可以不用太努力就能衣食無虞地過日子。當主角步入中老年,被算命師告知其應該是才華洋溢並能功成名就,此時主角突然想到,其得到種子是否是一個陰謀,要讓原本可以創造什麼的人變得平庸,雖然其現在的平庸生活對其來說也是一種幸福。〈鬼が〉講述一個青年到外地出差,被請託為當地人除去禍害鄉里的惡鬼,而青年在完成任務還獲得謝禮,雖然其心中懷疑,其所殺害的真的是惡鬼,還是其是被騙犯下殺人罪。在〈マイナス〉中,男子到國外購入一個吊飾,以為會是一個幸運小物,卻因為隨即遭遇一連串厄運,而認定該吊飾是不祥之物並轉送他人。當被轉送吊飾的人經歷否極泰來的轉運而過上好生活,並打算將吊飾物歸原主時,男子卻拒絕了,因為其無法判斷,吊飾到底會為擁有者帶來什麼。

有些故事的結局則或許會讓人讀來感到不寒而慄,但這樣的感覺不是驚悚或恐怖,而是一種帶有疏離感與距離感的冷酷。

在〈凶夢〉中,當老人夢見一對男女互相傷害的場景時,其便會寄送名產與問候書信給該對男女,並在收到告知兩人婚姻生活都還美滿的回覆時感到安心。當老人過世後,男女因為沒有收到老人的問候而相互怪罪,最後就在現實生活中重現了老人的夢境。〈深い仲〉講述男子與多名女子發生婚外情,之後卻得知其妻子其實學會一種魔法,而其婚外情的對象都是妻子的分身,所以妻子完全可以放任其外遇,因為男子再怎麼逃都只是遇到妻子的不同面貌,完全的自由其實是更大的囚籠。〈ウエスタン・ゲーム〉則是講述男子被邀請去參加可以讓其釋放壓力的西部槍戰遊戲,並在因為參與遊戲而感到身心愉悅時過世。這個西部槍戰遊戲其實是讓已不久於人世的人可以在愉悅的狀態下死去,但更殘忍的是,其之所以同時能達到提升公司營運績效的效果,乃是因為其協助公司將冗員當成病人,透過遊戲來協助公司除去冗員。

有些故事則還是體現了作者的想像力豐富。〈捕獲した生物〉講述外星人攻擊太空站並捕獲公母各一的一對人類,將其變成依照本能過活的生物後放在外星人的動物園中展示。只是人類腸道內的某種細菌會導致外星人死亡,而依照本能生活的人類便像是外來種入侵般地,開始繁殖並逐漸占據該星球。〈病名〉則是講述一名醫生將慣性遲到的上班族、老公不斷偷腥的妻子、常宣稱看到鬼的小孩等,都說成是罹患某種疾病,而最後其被政府機關派來的人員逮捕,並被說成是罹患了「症状命名愛好症」。

2023年12月21日 星期四

こちら空港警察

日本推理小說家中山七里的作品。作者可以持續量產有可能發展為新系列的作品,或許是因為其已找到可以反覆操作的創作模式,也就是不斷拓展其取材的範疇,然後再套入其擅長的翻轉敘事模式,並試圖描繪特定登場人物獨特的行事風格或性格特質。本書故事或許可以說也是如此。作者挑戰以成田空港航空警察署執行勤務為主題,聚焦在描繪特立獨行、行事風格褒貶不一之署長的人物形象,並讓其處理發生在機場的各類狀況或案件,甚至是解決重大危機。

在本書故事中登場的署長,表面上看來是身段柔軟、平易近人,在上任第一天便走遍整座機場,探訪每個角落以了解其轄區內狀況。然而,傳聞卻將署長講成彷彿不是同一個人,像是其性格冷酷無情、對犯罪者毫無同情心或同理心、只在乎力求表現來升遷等。或許要評論一個人本來就會是一場瞎子摸象,不同人都只能從其被框限的觀景窗中看到部分樣貌,並且因為戴著有色眼鏡而會用不同的價值觀去解讀被評論者的言行舉止。

例如,在〈セレブリティ〉中,知名搞笑藝人在返國入境時被攔下,自信滿滿地一口咬定警方懷疑其走私毒品是要羅織其入罪,甚至脫去衣物讓警察檢查,並在檢查一無所獲後對警察冷嘲熱諷。然而,在署長指出並證明藝人是將毒品溶解在所攜帶入境之廉價酒中後,藝人反問,如果署長早已看破手腳,為何還要讓其在公開場合赤身裸體?署長則回答,其只是對藝人的專業精神表示敬意,讓藝人好好表演而已。看在目睹一切的地勤人員眼中,署長的行動坐實了傳聞,其眼中並沒有走私毒品的人,其所破獲的案件都只是其升遷的墊腳石而已。但是署長的冷酷是否也可以說是一種嫉惡如仇,是對於自以為犯罪計謀天衣無縫之跳梁小丑的一種反擊呢?

作者對於中國的印象似乎不是很好,或者說作者有時會透過描述中共政權的特質來為其創作增色。〈イミグレーション〉講述,中國公安在日本機場內殺害被其認定是恐怖分子的中國女性以及陪同該名女性的境管人員,而航空警察署署長不僅找到凶手在機場內的藏身之處,還抓出協助中國公安的內賊。故事所描述的中國公安行動,即在他國政府管轄區域內肆無忌憚地執行中國法律,這樣的事態在現實中發生的可能性有多大,或許是不太容易有明確答案的問題,而中國政府以其威權侵害人權,到底有多少是好不容易在突破資訊封鎖後才能被揭發的真相,又有多少是添油加醋、道聽塗說的都市傳說,這也是個端看個人的信仰是什麼而會有不同答案的問題。

中年男子謊稱帶爆裂物上飛機,要求原機返回東京,只是因為擔心其寵物安危,這樣的敘事讓自己讀來感覺荒謬,一方面是因為自己對其把寵物當成唯一伴侶或家人的心情難有共鳴,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自己不太能理解,一個人可以輕率與自私到完全沒有想過解決問題的其他可能。〈エアーターンバック〉講述的是兩起犯罪案件的意外碰撞:因為前述嚴重影響他人權益的謊言,讓原本差點要成功的走私違禁品行動被揭發並阻止。

從劫機到占領機場塔臺,一場計畫還算縝密的犯罪行動,訴求的是要日本政府將當年徵收來建造成田機場的土地歸還給當時的地主。警察署長讓占領塔臺的犯人相信犯人家屬被請來塔臺,如果自殺式攻擊發生將會一起犧牲,藉此來逼迫犯人放棄。署長的計謀自然是引起爭議,為了破案而不擇手段,或許看在部分人眼裡就是只顧個人仕途而不重他人權益。但對自己來說,在背後煽動實際行動者的影武者其實是想操作股價來獲利,這樣的真相反而更加殘酷,雖然作者這樣的想像除了讓讀者料想不到外,是否還能觸發其什麼想法,或許就不得而知了。

2023年12月17日 星期日

Blackouts

美國小說家Justin Torres的作品,為2023年the National Book Awards for Fiction的winner。好幾年沒有閱讀英文小說、甚至可以說為了觀看庸俗連續劇而荒廢閱讀的自己,擔心會在閱讀本書時感覺陌生而有隔閡,像是在做了一場黃粱一夢後感覺人事全非。然而,已經是需要填補這幾年閱讀空白的自己,偏偏又遇上在自己看來是作者為了實踐其獨特美學觀、或為了吸引文學獎評審目光,而使出渾身解數來書寫的本書,就更讓自己的閱讀之路變得滿地荊棘。作者刻意地讓本書故事的敘事者說明,其所言及的人物們,雖然部分是實際存在過的人,但是其所述說的敘事情節,卻是不保證為真的想像或虛構。作者也讓敘事者為其穿插使用於文本中的引用或圖像,用注解的形式說明來源出處與使用意圖,而這樣彷彿致敬當代藝術的複合素材使用,更讓自己感覺本書故事難以親近。

像是刻意要抗拒紀實,本書故事的敘事彷彿是斷簡殘篇的拼湊,沒有明確的脈絡或工整的結構,也沒有盡責地把細節說明清楚,卻又時不時拋出與事實或歷史有關的片段資訊,要讀者自行延伸其意義或勤勞地做更多功課。敘事跟現實或史實的關係是藕斷絲連,兩個主要登場人物在像是療養院的設施中,交談著彼此的過去,用著避重就輕、杜撰、跳接等技巧,讓讀者像是在進行沈浸式體驗,看別人呢喃著虛實難辨的回憶或夢境。

或許這樣的寫作手法有其創新之處。作者像是在紀錄什麼,使用一些圖像來限制同時延展讀者被文字閱讀所誘發的想像。又像是在挑戰或嘲諷著學術研究的霸權,偶爾插入來自研究報告的引用,並挪用研究報告注釋與參考文獻的文體。引用的文本有多數內容被遮蔽,呼應著書名所想表達的概念,即在一個用明確定義來維持秩序的世界裡,不被認可或理解的變異,不僅僅是破壞秩序的無法定義,更是必須被掩蓋甚至被抹滅的存在。在秩序中包含著許多價值選擇,以及基於前述價值所做出之堂而皇之的歧視,而不能被定義的人事物,不是只能被勉強塞進特定定義的狹隘框框中,就是只能被放逐到與世隔絕的禁錮之地,或被抹去存在過的痕跡。

然而對自己來說,作者像是在炫耀著,其發想出能使用複合素材的表現形式來顛覆小說這個虛構敘事之文體的寫作手法,但卻沒有妥善地利用前述手法來深入描寫或挖掘,那些無法被定義或被定義行為所排除之人事物的處境。作者像是使出各種華麗必殺技並取得勝利的格鬥選手,卻沒有在在意,讀者看完一場華麗演出後能有多少啟發或感觸的問題。在讀完本書後自己不免想要提問,作者到底想要告訴讀者什麼。是一個生命已如風中殘燭的男同志,如何回顧其漂泊無依的一生?還是女同志如何在男性主宰、把性與生育混為一談的醫學研究領域中,為那些有所不同的人找到被看見的可能?亦或是一個在貧窮、保守、父親角色充滿爭議且時常缺席的環境中成長的年輕男同志,如何跌跌撞撞地冒險,試圖探索出可能的出路?

或許作者在追求的是一種文本被多重與多樣解讀的可能性,並嘗試找到文本最適當的意義曖昧程度。只是閱讀的喜好太保守、太希望作者能夠用縝密之敘事結構把事情說得有條理而深刻的自己,自然是無法對作者的炫技有所共鳴。那些在作者筆下存在經驗被刪除或塗掉的「異類」們,對自己來說過於形象太過模糊不清,因為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無法被歸類或勉強被錯誤歸類的經驗,可能是完全不同面向或層次的問題。閱讀本書或許不會是個愉快的經驗,不是因為其敘事情節過於晦澀與陰暗,而是因為其所描繪的人事物,跟自己的經驗、感觸或體悟太有隔閡。作者很悲觀地看不到「異類」活得自在的可能性,但是這樣的悲觀卻無法觸動自己的情緒或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