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28日 星期一

JK II

日本推理小說家松岡圭祐的作品。在前作中隻身一人將所有對其施暴的加害人均處以私刑的少女,借用別人的身分成為YouTuber,看似要開始過著離群索居但平穩的生活,但在本書一開始,曾經是高中生的少女夢到過去發生在其身上的事,或許就是在宣告,過去不可能被完全切割。知悉過去曾經發生在少女身上之種種事件的黑道分子,想要對少女不利卻反而被其所殺害,並因此讓少女得知兩個黑道幫派即將進行毒品交易。少女打算藉此機會一舉消滅存在於對其施暴之加害者背後的黑道勢力,但警方介入調查毒品交易的結果,卻是擦槍走火地發展成黑道分子挾持人質並占據百貨商場的重大事件。少女潛入百貨商場並將黑道分子一一殺害,而雖然少女沒有留下任何可讓警方調查出其有涉案的證據,但是其仍然選擇在把借來的身分讓給另一個少女後,成為沒有身分的「幽靈」,並繼續其以暴制暴的行動。

雖然本書故事大多篇幅都在描述,少女如何運用從韓國流行音樂之舞蹈動作所轉化而出的武打招式,在基本上都是徒手而不用武器的狀況下,血腥而殘暴地殺害,對其來說是破壞社會秩序、罪有應得、但社會制度卻無法制裁或導正的黑道分子,但是作者仍然在刺激讀者感官神經的敘事中,插入一個謎團來挑戰讀者的想像力。說是挑戰想像力,乃是因為作者並沒有給出太多的線索來協助讀者推理,而是拋出零星資訊來暗示讀者,如果能神來一筆地聯想,則有可能預先猜到謎團的答案。

當少女殺害黑道分子後將之棄屍,警方曾一度懷疑少女的真實身分,並要求要為少女做DNA鑑定。但是警方所得到的比對結果卻讓人意外,從少女身上所採集到的DNA與警方資料庫中的資料並不相符。而後在敘事情節展開中,偶然而可能有點突兀地,「モネ的同一造形」的概念被提及,其指涉一個現象,即創作者在內心所保有的異性理想樣貌,會反映在所創作出的所有異性形象上。當少女被占據百貨商場的黑道分子們所制服與囚禁,但同時卻又在另一處行動時,少女有「分身」的事實才被揭露。這個「分身」是與少女一起從「輪姦島」逃出的同伴,兩人接受同一位醫師所執刀的整型手術,而因為該名醫師在替異性進行整型時亦有「モネ的同一造形」的傾向,所以兩人容貌變得十分相似,進而「分身」可以替代少女接受警方訊問並提供DNA樣本。在本書故事最後,少女選擇將所經營的「身分」讓給「分身」,希望「分身」可以活出全新的人生。

在本書中「JK」一詞可以指涉兩個概念,一個是指涉女高中生,另一個則是指涉應該是作者所虛構出來的人物ジョアキム.カランブー。〈解説〉指出,用JK來指稱女高中生,是帶有將女高中生當成性消費客體的暗示,而作者嘗試書寫出一個曾經是女高中生的少女英雄,透過以暴制暴來伸張法律制度所無法伸張的正義,或許就是要去批判在日本社會中少女被剝削的現實。當然,本書故事並不貼近現實且著重在製造戲劇張力與娛樂效果,所以就算作者在其中有表達社會批判的立場,也不過就是點綴,會被誇張與非現實的敘事所掩蓋。不過即使如此,作者嘗試要讓本書故事有一些深度與廣度的努力還是應該被肯定,而作者在不同作品中都偏好以女高中生為主角的寫作風格,或許也不僅是喜歡歌頌青春這麼簡單。

另一個JK則是作者用來表達其思考或體悟的媒介,雖然是以主角奉為圭臬之名人開示的形式來表現,但這個虛構出來的名人,或許就是作者在本書故事之虛構世界中的分身。「"火事場の馬鹿力"とは愚かな幻想にすぎない」,這句話或許有很多可能的解讀,也會帶給不同人不同啟示,但其也是作者思想的一小部分,傳達出其對人生的反思。

2022年11月25日 星期五

invert 城塚翡翠倒叙集

日本推理小說家相沢沙呼的作品。購入本書超過一年卻遲遲未開始閱讀,直到日本テレビ在本季製播改編自本書的電視劇,才讓自己感覺應該要在收看電視劇前先將原著讀過。至於為何自己會有這樣近似強迫症的感覺,自己好像也理不出是什麼原因。

電視劇先是改編了同系列另一部作品《medium 霊媒探偵城塚翡翠》,並用五集篇幅、以還算忠於原著的方式把故事說完,然後在「最終回」之後聲稱,改編自本書的部分是一齣新的電視劇。這樣浮誇而刻意的宣傳手法,或許就是希望激起觀眾的好奇心,並藉此拉抬一下收視率。

不論電視劇的廣宣是如何被操作,作者從自己認為可能不太容易被發展成系列作品之《medium 霊媒探偵城塚翡翠》的世界觀,轉化出一組可以持續發展出後續作品的背景設定,從此角度來看,作者在小說創作上的操作可以說是還算成功。如果前作《medium 霊媒探偵城塚翡翠》的基調是欺瞞,則本書各篇故事就是將欺瞞這個敘事元素導入倒敘形式推理小說的框架中。系列作品的主角就是一個手段高明的騙子,在前作中其偽裝成具備靈異體質的偵探來揭下連續殺人犯的假面具,在本書各篇故事中則是偽裝成不同身分來與真凶對決,破解真凶為了脫罪所設下的障眼法或所拋出的煙霧彈。

不過,即使作者的轉化是成功的,但是作者有沒有立基在這個轉化的基礎上創作出有趣的故事情節,或許仍是一個有討論空間的議題。在本書中篇幅最長的故事〈信用ならない目撃者〉中,作者充分發揮其想像力且可以說是完美誤導讀者,讓主角偽裝成偶然目睹真凶殺人過程的目擊者,誘導真凶在試圖殺害「目擊者/主角」時暴露不容其辯解、可以證明其犯行的證物,藉以突破沒有證據可以將真凶定罪的僵局。

作者讓主角採取如此迂迴的策略來與真凶對決,除了是要製造出百轉千回的敘事情節轉折外,也或許是為了要展現主角理解與操弄人心的功力。作者為了要讓這樣的敘事情節展開得流暢且合情合理,就必須縝密而細緻地鋪陳出伏筆與收束敘事軸線。但是對自己來說,作者的執行並非沒有瑕疵,甚至可以說是頻頻出現破綻與漏洞,整體敘事不夠緊湊,且部分轉折還有點牽強。但即使不去細究前述瑕疵或破綻,則至少還有一個問題待解,即該篇故事會如何以及是否能被改編成電視劇,因為其敘事情節轉折是立基在透過文字敘述所製造出的誤導上,當有了影像畫面與真人演出時,在敘事上是否還能製造出讓人感覺意外的轉折,就會讓人感到好奇甚至是懷疑。

〈雲上の晴れ間〉則是一篇不好也不壞、就是正常發揮的倒敘形式推理小說,在其中主角破解真凶所偽造出來的不在場證明,並時不時抓到真凶露出狐狸尾巴的瞬間。或許作者想要在複製倒敘形式推理小說之文體的同時,建立系列作品獨有的敘事風格,例如讓主角具備具鮮明且不落入窠臼的人物形象,並讓主角獨特的人格特質與行事作風充分體現於主角與真凶的對決過程中。於是主角總是謊話連篇,隱藏真實的身分接近並欺騙著真凶,甚至時不時刻意放電,跟身為男性的真凶玩著搞曖昧的戀愛遊戲。

但是如果讀者沒有特別喜歡前述獨有敘事風格,則該篇故事在謎團設計與描寫推理攻防上,其實並沒有表現得特別突出。而且對自己來說,作者有時賣弄小聰明過了頭,例如其應該是出自要「致敬」或「嘲諷」古畑任三郎系列電視劇所放入的敘事橋段,就會讓自己讀來感覺畫蛇添足。

〈泡沫の審判〉則因為其中一個敘事橋段而讓自己在閱讀時有點進不去敘事情節中。作者為了維持主角在人物設定上的神秘性,所以幾乎沒有對主角的身家背景或學經歷做出任何說明,但是如果因此讓主角太過神通廣大,那麼便會讓整體敘事變得太過脫離現實。主角在該篇故事中以兒童心理諮商師的身分潛入小學中,這樣的敘事橋段在缺乏說明的情況下,就會讓自己讀來感覺有些荒謬。

2022年11月18日 星期五

掌に眠る舞台

日本小說家小川洋子的作品,收錄8篇短篇小說。 如果要說本書各篇故事有共通或一貫的特質,則自己會說是用不同的方式,在個人所意識到的現實上,嫁接一個展演出想像的舞臺。劇場從來不真實,必須由人發揮想像來填補所有的空白或甚至是漏洞,不論是在物理層面上的,或在意識或虛構敘事層面上的。而當個人所意識的現實,其實是照見內在、混合自我解讀與誤讀、破碎、甚至如夢似幻時,則所嫁接的舞臺也就不只是對立於現實或從現實逃離的存在,而是從現實長出的枝節,與現實是彼此滲透、交雜,像是片陰陽海般地,感覺兩種顏色之間有一條界線,卻又無法明確指出界線在哪裡。

在〈指紋のついた羽〉中,孤單而與群體保持著並被抱持著距離的女子,看著其單親爸爸在鄰近工廠工作的女孩,用著從工廠拾獲的螺絲等物件,搬演著其想像中發生在與女子一同前往觀看之芭蕾舞劇舞臺上的故事。女孩甚至寫信給在芭蕾舞劇中登場的妖精,只是其寄到印製節目單的印刷廠。女子在無從得知女孩在信上寫了什麼的情況下,偽裝成妖精回信,而此時女子的心情如何,心裏有何想法,在被形諸文字的部分之外,讀者還有很大的想像空間。

〈ユニコーンを握らせる〉講述一名過去與現在都被說明得語焉不詳的婦女,其在餐具上寫著知名劇作的臺詞,並在為了參加入學考試而前來借住之親戚小孩面前,自顧自地演繹起劇作中的角色。要說這是一種逃避現實,倒不如說婦女就是活在其扮演著演員的現實裡,整間房子是其舞臺,且沒有必要有觀眾。

講述登場人物離群索居、活在自我界定意義與價值之世界裡的故事還有〈花柄さん〉。女子總是守在劇場工作人員出入口等候演員,不論其所扮演角色大小都向其索取簽名,且女子不一定有看過戲,也不打算對演員有進一步的認識。像是被簽名的筆跡與簽字筆墨水所魅惑,女子因為其特立獨行的孤獨而有心靈上的寄託。

〈ダブルフォルトの予言〉或許可以說是有著魔幻寫實的風格,又可說是一篇寓言故事,但對自己來說卻是在本書中讀來感覺最「踏實」的作品,原因是其所描述,發生在使用車禍賠償金買了一整季音樂劇門票的女子,與像是住在劇場裡、神秘又神奇的女子,兩人間的互動交流並非虛幻迷離的意識流動、而是實實在在的對話與行動。〈装飾用の役者〉也是如此。從事個人伴遊工作的女子,第一個客戶是一名老婦,兩人像是在玩著扮演祖孫的家家酒。而之後女子接了一件離奇而荒謬的工作,即是在富有的老人家中,全天候扮演在劇場中表演的演員。這篇故事被寫得像是真實發生的個案,且許多事物的細節,相較於其他篇故事,亦被描述得較為具體而詳盡。

相較起來,〈無限ヤモリ〉就是一篇應該可以書寫得很寫實,卻被寫成登場人物意識流動時而變速、時而虛實轉換的故事。應該是想要求子的夫妻來到傳說其泉水可以助孕的溫泉鄉,老婆觀察著被豢養的壁虎而有了想像,在溫泉鄉散步時又看到孩童們在廢棄劇場裡遊玩而開始幻想。故事的敘事沒有太明確的進展,只有像是在描述夢境般的文字,一段接著一段。

〈いけにえを運ぶ犬〉是一篇其敘事時空背景很難被界定的故事,有著定期讓大狗背著書箱前來賣書的大叔,也有著想要購買講述候鳥生態之書籍的少年。少年對於擁有書籍的渴望,因為大狗的死亡而失去了實現的可能。〈鍾乳洞の恋〉將一些看似零碎且毫無關聯的敘事元素放入同一篇故事中,例如生活自律、在工作上一絲不苟的中年女子,從蛀牙的洞中長出來的白色小蟲,替人朗讀文件內容的兼差等。雖然在這些敘事元素之間好像找不出一個脈絡或邏輯,但是放入其實沒有明確起承轉合的敘事情節中,就也沒有那麼讓人感覺困惑,而像是放棄論理般地被登場人物的意識與想像帶著走。

2022年11月5日 星期六

妄想銀行

日本小說家星新一的作品,收錄32篇展現作者獨特敘事風格之ショートショート。作者創作出超過一千篇的ショートショート,而雖然自己包括本書在內、迄今僅讀過三本作者的作品,但卻或許已經可以大略摸索出作者在創作上的一些招式,像是透過翻轉或顛覆特定價值觀來嘲諷現實,或是把某個人性的黑暗面推到極致後,製造出很赤裸、很殘酷、卻能博君一笑或發人深省的黑色幽默等。當然,量產的作品難免會在題材選取或創意發想上有陷入窠臼的問題,有些作品會讀來感覺似曾相識,或是好像可以猜想到不久之後會讀到之結局的樣子,但這樣的狀況或許也可以說是作者一直在確立與深化其寫作風格。

雖然自己讀著作者的ショートショート,會清楚地知道這是在超過半世紀以前的時空背景中所創作出的作品,但卻又不會覺得其敘事已是不合時宜的陳腐,甚至不會覺得其與當下現實脫節。而書後所附〈解説〉提供了幫助自己解釋前述現象的有用想法。

或許誠如〈解説〉撰文者所說,因為ショートショート的篇幅,所以作者得輕描淡寫,去掉不必要的細節或裝飾,但又要能讓敘事展開有條理與脈絡,最後能有個讓讀者感覺意外的轉折。而這樣的敘事瘦身,留白出許多想像空間讓讀者自行填補,也就是說作者的敘事其實只用兩三筆、看似隨興地勾勒出舞臺背景,然後就集中火力在鋪陳出其所構想出的寓言,而讓讀者在舞臺背景沒有被裝飾到的地方,自由放上符合其想像的素材。或許一篇故事容易讓人感覺落伍、陳舊或脫節的地方,就是在於其敘事背景的細節描述,而當作者巧妙運用ショートショート的篇幅限制,製造出敘事的輕盈感時,其不僅成功地讓其所創作的故事可以歷久彌新、不會因為科技發展或社會轉型而風化或腐朽,更讓這些故事跳脫科幻小說的框架,而轉化成探討人性心理或批判人類社會的警世寓言。

自己因為看了日本NHK電視臺所製播的電視劇《星新一の不思議な不思議な短編ドラマ》而知道本書所收錄的〈鍵〉,讀過文字版本後覺得電視劇的改作還算沒有破壞原著的韻味。男子與不知用於何處之鑰匙的相遇,讓其偏執且不計代價地想要找到可以被這把鑰匙打開的鎖。當男子走到生命旅程的後段時,其想到為鑰匙打造一個能配合的鎖,並在開鎖的時候召喚出幸運女神,但是其卻因為終其一生的心心念念已經實現,所以其除了留下回憶來回味之外已別無所求。同樣地,在〈信念〉中男子因為執著地相信人善會被人欺,所以總想著要幹一件大壞事來發不義之財,而為了要能獲得足夠保障其後半生的財富,其一直保持人品端正來等待機會,卻因此功成名就。或許偏執甚至是痴狂會為人帶來始料未及的結果,但人心隔肚皮,誰又能真正看穿或理解,他人積極行動背後的真正動機?

作者好像偏好嘲諷人性貪婪:〈黄金の惑星〉描述因為帶不走遍地黃金而被困在其他行星上的人們;〈大黒さま〉則描述因為向神明需索無度而惹禍上身。作者也會描繪人被謊言或妄想所誤導的狀況:〈古風な愛〉描寫父親為了讓女兒能充滿愛意地死去,虛構出情侶因被父母反對而殉情的肥皂劇;〈遭難〉敘述為了讓在外太空等待救援的人們能維持身心健康,架設詭異到讓人困惑的建築物來轉移其注意力;〈宇宙の英雄〉則是書寫克服重重困難來到其他行星要解決其危機的地球人,卻發現該行星的人們只是因為不敢冒險而生活平淡,所以希望有人來向其述說冒險犯難的有趣經歷;〈敏感な動物〉描繪男子以為成群移動的老鼠是預告災禍的來臨,所以其尾隨老鼠的行動,卻因此掉入撲殺老鼠的陷阱。

在〈半人前〉中,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死神,卻還是「天生我才必有用」。而在〈繁栄への原理〉中,人類花費資源飛進浩瀚宇宙,探問其他星球的人如何打造太平盛世,卻發現原來這一切都是打擊目標錯誤的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