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25日 星期日

彷徨う者たち

日本推理小說家中山七里的作品。因為量產而無法做到妥善的品質控管,是自己一直以來對於作者創作活動所持的意見。不過,本書故事卻讓自己讀來感覺作者是有拿出看家本領,其可以說是在自己所讀過之作者近期作品中品質較佳的一部。

天災發生的當下,救助活動迅速而積極地展開,許多資源緊急被調度來因應當前的狀況。然而這些過渡時期的措施並不一定能轉化成持續復興的動能,因為要重建家園的人並無法掌握而只能被施捨這些資源,同時每個受災戶有著不同的處境,齊頭式平等的措施以及有限且無法源源不絕供應的資源,並無法解決每個受災戶所面對的各式各樣難題。天災打亂並重創了人們的日常生活,但是在破壞過後,復原或重建並不一定會接著發生,特別是當人類社會積非成是的運作邏輯並沒有被天災所摧毀而仍然屹立不搖時。以災後重建的大義名分,那些在災區苟延殘喘的受災戶們反而會被視為是區域復興的阻力,因為其不應妨礙災害所帶來的破壞發展成最極致的狀態,並讓重建不能有效率地貫徹。為了讓經濟活動能再度活絡,就業狀況得以改善,公共工程必須啟動,而無法配合的人們,不管是出自什麼理由,都只能被犧牲甚至排除。

因為遭逢重大災難而失去許多甚至一切的人們,會有意無意地給沒有被災難所波及或僥倖逃過一劫的人們一種壓力,讓後者有種矮了半截的感覺,因為後者無法不去同情前者的遭遇,又無法主張其可以對於前者的處境感同身受。沒有加害者可以去怨恨,也對脫出不論是否真的是災害所造成的眼前困境感到掙扎,受災者有太多沒有可以發洩之處的負面情緒與壓力,而其所面對的殘酷現實更讓其處境雪上加霜。因此,像是在岔路口分頭走上不同的歧路,因為遭遇災難而受到創傷的人們,以及因為僥倖逃過一劫而不知該如何面對受災者的人們,面對彼此都變成夏蟲不可語冰,無法有交集,更遑論能心意相通。

要真正幫助到受災者,需要專業知識與能力,也需要抗壓性與同理心。一時氾濫但無法持久的同情心,或是想沽名釣譽,或是想趁火打劫,都無法成為能實質發揮作用之救助行動的基礎,甚至會造成負面影響。作者在本書故事中描寫到,披著公益團體外衣的組織卻在災區製造麻煩甚至為非作歹,其不僅無法幫助受災者走出眼前困境,更是讓災害所造成的傷害變得更大更深。人性的卑劣與自私,讓一些人會想損人利己地從災害中撈到一些好處,但是這樣的惡卻還算是可以被明確辨別與斷定的。更深層的無奈會發生在一個更難釐清是非黑白的狀況,亦即是為了重建需要付出什麼代價或犧牲掉什麼。有時候整個社會不僅無法幫助到受災者,甚至必須狠下心來拋下一些無法跟上前進步伐的人們,即使在這個時候所謂的公平正義不過就是一句空話而已。

然而,本書還是一本推理小說,還是有鋪陳出一個地方政府公務員陳屍在密室中的謎團事件,所以即使作者這次把本書故事的背景舞臺搭建得華麗絢爛,但是對推理小說的讀者來說,謎團事件的背後真相是否出人意料,或許還是一個評價本書故事表現的重要著眼點。以一本通俗娛樂小說來說,作者可以說是在本書故事中把災後重建的困境與矛盾適當地描寫出來,不會太過膚淺,但也不至於太過深入而讓推理小說變成社會寫實小說。作者運用組合屋的特性來設計出密室殺人的謎團,為凶手在殺人後如何逃離現場並製造出密室的難題,提供一個其實不是凶手逃出而是屍體被遺棄的答案,這樣的構思也還算有趣。如果硬要說有什麼瑕疵的話,那麼在本書故事中意圖為真凶頂罪的人,其動機雖然有被解釋,但或許不太容易被理解或接受,會讓人讀來感覺有點像是,為了讓讀者感到意外而勉強製造出來的敘事情節轉折。

2024年2月18日 星期日

まいまいつぶろ

日本小說家村木嵐的作品,為170回2023年下半期直木賞的候補作。或許是因為自己有關日本時代小說的知識過於匱乏,自己在讀完本書後,感覺作者是用一個有趣而新鮮的視角去描述一段沒有太過偏離史實的人際關係,但也好奇這樣的視角是作者的獨到發想,還是早有寫出類似觀點的其他作品?或許因為作者在本書故事中所書寫的是所謂「二線歷史人物」的故事,同時其並非援用正史編纂者的觀點,而是以一種跳脫時代框架、著眼人性情感的旁觀者角度來重新審視與想像歷史,所以其可以找到不那麼史學、比較文學一些的詮釋,並藉以為較不為人所習知的史實延伸與轉化其意義。對自己來說,這或許就是在當代書寫時代小說的常態發揮,其讓作者展現創見與寫作功力之處在於,巧妙在史實描述中參雜想像與虛構,來觸發讀者未曾有過的思考或感懷。

一個因為血統與禮法而理應繼承大位的身障人士,其無法向他人表意,甚至無法自理生活而會在公開場合窘態畢露,讓其一再被質疑是否適合繼位。出現唯一一個能理解身障人士並能向他人轉述其意思的人,這樣的人就會被懷疑是否心懷不軌、別有所圖、欺上瞞下等,因為一旦身障人士繼位並大權在握,這個成為其唯一發聲工具的人便有太多可弄權的空間。人心的誠實無法被證明卻只能被信任,而決定相信一個人的孤注一擲,必然伴隨著無法杜絕的懷疑與挑戰。握有權力的人只能透過特定的個人來與他人溝通,如此的兩人關係該說是深厚的情誼還是沉重的負荷,或許只有當事人才能釐清,而後者需要盡多大努力來堅持其應有分際並承受來自外界的批判、質疑甚至攻擊,也或許是當事人以外的其他人只能盡量感同身受卻無法完全體會的處境。

作者幾乎沒有對成為當權者唯一對外溝通工具之臣子的心境或情感做出什麼描寫,甚至沒有讓其表達或陳述什麼個人意見。這樣的敘事手法是製造出一個迫使讀者要自行想像的距離感,讓讀者在只能看到其他登場人物之想法與行動的情況下,得自行建構出其對於主要登場人物的認知與看法。

前述敘事手法或許也呼應了作者對主要登場人物的性格描繪與形象塑造。要忠實地傳達當權者的意志,且不讓任何人有見縫插針來批判或攻訐的機會,做為唯一能理解當權者在說什麼的臣子,其需要完全抹去個性、價值觀或欲望,而要做到這樣是何等難事,又是何等犧牲。一個人一輩子只為當權者而活,而在當權者選擇退位時,這個人便也失去存在意義與價值,甚至得不到太多的好處。要說是忠臣,要說是犧牲奉獻的摯友,這些帽子扣在頭上都太過沈重,雖然當事人的外顯性格與所作所為,能讓一些人願意相信其是真誠無私,但是懷疑與猜忌還是永遠無法消除,一方面因為特殊能力是否真的存在無法完全驗證,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隔在肚皮裡的人心無法完全被看清。被束縛在當另一個人傳聲筒的角色中,捨棄了自我但卻必須有所節制、不能起貪念,過這樣的人生到底求的是什麼,或許是個可以想像出不同答案的課題。

然而,作者發想到一個有趣題材,甚至也構思出一套可以用來表現其所想要書寫之人物特質的敘事手法,這樣並不能保證作者就能寫出一個沒有太多瑕疵的故事。故事情節的展開要能引人入勝,或許需要一些波折與起伏,而有一段又一段的衝突或變動,或許才能讓敘事不至於過於停滯到像灘死水一樣。作者在本書故事中,或許是受限於史料內容的不足,也或許是作者未能想像出更多加油添醋的橋段,其好像一直在重複書寫差不多內容的敘事橋段,進而讓敘事情節展開變得有點太過質樸而節奏緩慢。或許作者是為了突顯主要登場人物的質樸與節制,才讓故事情節變得過於平鋪直敘而毫無裝飾吧!

2024年2月11日 星期日

ブラック・ショーマンと覚醒する女たち

日本推理小說家東野圭吾的作品。雖然本書是系列作品的第二部,但是與前作相比,卻可說是在敘事風格上有相當轉變,少了陰鬱猜疑的氛圍營造與著眼於人性卑劣或醜惡的書寫,而多了帶著嘲諷意味的幽默,以及對人心在無法面面俱到之情況下做出價值選擇或甚至遊走道德邊緣之行動的同理心。或許作者是在炫技,展現其可以把一組設定玩出各種變化的功力,也或許其是在摸索,想要用曾是魔術師但現在在經營酒吧的叔父、與從事住宅改建設計工作的姪女這樣一組搭檔,寫出跟其過往作品有著不太一樣之風情或韻味的故事。

雖然內容題材不一定不沈重或不陰暗,但是在閱讀本書各篇故事時卻會有一種相對較為輕鬆的感覺。或許是因為在故事中並沒有出現非得要取人性命的殘暴,也或許是因為其敘事都有個還算讓登場人物都得到其所想要幸福的結局,但對自己來說,更多可能是因為作者在敘事情節翻轉與鋪陳之間取得了某種還算合自己口味的平衡。作者書寫謎團事件,甚至只是讓讀者不知會如何發展的懸疑展開,但即使其內容不是有人被殺害或有人被算計構陷,卻也不是很容易就可猜出真相的俗套情節。作者為這些謎團事件或懸疑展開所添加的調味是,人在肥皂劇般非日常生活場景中所需要做出的人性抉擇。

舉例來說,在〈リノベの女〉中,繼承鉅額遺產的未亡人,以一種會讓人起疑的態度,著手要改建住所,而曾經對其做出不好事情的哥哥出現,成了揭開其為阻止遺產落到父親與哥哥手上,而與人交換身分之秘密的契機。一個是不想被命運擺佈、讓壞人得利之罹患絕症的女子,一個是想逃離母親束縛的女子,兩人憑藉著相似的外貌,執行前者用後者身分死去、後者瓜代前者活下去的計畫。這樣如同灑狗血之電視劇般的敘事情節,卻沒有為復仇而構陷他人或陷入情愛矛盾等敘事橋段,而是描繪出做出選擇與犧牲、踏上不歸路的堅毅女子形象。

或許作者覺得沒有寫完前述兩名女子的故事,所以其又寫了一篇〈続.リノベの女〉,敘述想逃離母親束縛的女子,如何面對母親人生又嘗試與其人生產生關聯的狀況。但是在這篇故事中,作者寫的不是推理解謎而更像是一場冒險,是叔姪搭檔如何協助女兒在不暴露其身分的情況下,讓母親獲得得以安享晚年的資源。作者並沒有一定要跟讀者鬥智,也沒有一定要讓其筆下的事件涉及龐大利益輸送或政治權力鬥爭,所以其不做任何贅飾,也不使用複雜敘事結構,便平鋪直敘地書寫叔姪搭檔發揮小奸詐或小狡猾,以助人之名犯下一些不會被人查到的罪行。

〈相続人を宿す女〉描述原本預計要改建過世兒子的住所來自住的老夫妻,突然說要暫緩計畫,因為已經離婚的媳婦說,其腹中胎兒是具有繼承權的遺腹子。然而經過叔姪搭檔的調查,發現過世兒子的前妻其實是在知道腹中胎兒出生後無法存活的情況下,為了捐贈胎兒器官給同時是其閨蜜之小姑的小孩,而必須捏造出並非事實的親屬關係。謎團事件背後的真相是在現實生活中不太常發生的巧合,也是一般人往往不會遇到的選擇,但是這樣誇張或勁爆的敘事情節,卻又不會讓人讀來想要批判或感到壓力,反而會覺得其戲劇張力的強度還算剛好。

曾經是魔術師的叔叔並不是什麼正人君子,所以其或許會設局來欺瞞當事人,讓其做出被他人期待做出的決定。例如在〈マボロシの女〉中,希望小三能在不怨恨故人的情況下放下過去,所以一場讓故人兒子性別認同顛鸞倒鳳的騙局便被設計出來。而在〈査定する女〉中,為了讓放棄演員夢而一心只想嫁給有錢人的女子,能夠重燃熱情、挑戰自我,一個假的完美對象與一場假搶劫,便像是一齣戲般地在女子的身邊上演。雖然還是寫出表象與真相的差別,但是作者所書寫的故事比較像是在描述叔叔在生活中變起騙人的魔術,而非為了伸張正義來讓真相水落石出。

2024年2月9日 星期五

ともぐい

日本小說家河﨑秋子的作品,為170回2023年下半期直木賞的共同受賞作。要說清楚自己讀完本書後有什麼樣的感想或心得,或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因為作者在本書故事中好像把某些事情說得很細膩與深入,卻又好像對有些事情語焉不詳或輕描淡寫帶過。或許作者就是在書寫一個離群索居、靠打獵維生也只懂得打獵、有著人的形體卻排斥人類文明、獵殺野獸卻又有某些部分近似野獸的男人,所以其不會多所著墨於人類的社會化,而是聚焦在描述主角一直在與野獸搏鬥的過程中加強其想跟他人劃清界線的想法,以及其試圖與他人建立羈絆關係,卻不明所以地迎來其生命的盡頭。這樣的故事讀來雖不能說不有趣,但卻也不太容易說明白,其能觸發什麼樣的感受或省思。

本書故事的主角是獨居在山林間的獵人,僅有一隻獵犬作伴,其被同樣是獵人的養父扶養長大,對其出生背景一無所知。主角對於野生動物的生態比對於人類社會的運作有更多的理解,所以其走入人類集居的聚落就會感到格格不入,對於發生在人類社會中的種種沒有太多認知或理解,亦不太能解讀出他人言行背後所帶有的情緒或意義。

然而,被熊襲擊成重傷讓主角認識到人體的脆弱,讓其必須接受鎮上望族的幫助,並且在向熊復仇成功之後,一瞬痛快接著落寞空虛的感覺誘發主角的性慾,讓主角動了找個伴的念頭。這樣的心境轉變,像是主角遲來的社會化,體現了其越來越像是個普通人的過程。一路走來一直像是自我催眠般地說著一個人隱居山林就好,卻因為渴望他人體溫而將不能適應山林生活的女人拉進其生活,只是主角看不透人心也搞不懂人性,所以其想要變得比較像個普通人的努力,終將會以失敗告終。

在大自然中與野獸搏鬥的主角,有著野性的強悍且能做到許多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所以會被街上的人們當成異類,無法在人群中找到立足之地或得到歸屬感。然而,被同樣離群索居的養父在與外界隔絕的山林中撫養長大,即使學會打獵與野外求生的技能而能自給自足地生活,實際上卻是另一種形式的「養在深閨人未識」,沒見過什麼世面也沒懂太多人情世故。必須上街販賣獵物變現與取得生活所需物質,顯現了主角的離群索居是如何地勉強與刻意,其努力維持的屏蔽其實很不堪一擊。只是根本就是涉世未深的主角,在走入人群後無法讀懂人心也不能應付人世險惡,所以其走在想要長大成人的路上,勢必跌跌撞撞。

主角狩獵著野獸,也對野獸的行為與生態有著更多的理解,但是再怎麼了解野獸,主角也還是不可能成為野獸。主角是必須靠著殺害野獸來營生,所以其與野獸還是一種敵對關係,其必須想辦法在搏鬥過程中技壓野獸來取勝,同時要謹慎應付野獸可能的反撲。因此,主角雖然住在山林之間,卻不可能完全融入山林的生態環境中成為野獸的一員,其只能成為山林的侵入者與擾亂者,以剝削與傷害著野獸,來做為其身為人類的謀生工具。主角身處在山林與人類聚落之間的邊界,無法完全歸屬於任何一邊,也同時對兩邊都抱持著警戒。

也就是說,人類社會與山林之間存在著一條不太容易打破的疆界,而主角並非完全是出於個人意志,只是隨波逐流地跟隨命運,便成為遊走在疆界兩邊的雙面間諜。雙面間諜可能面臨如何界定自我認同的問題,而主角不管在哪一邊的世界生存都有致命的弱點,像是在跟熊對抗時有著先天條件上的差距,以及在人類社會中無法不被排擠或邊緣化。

作者描繪著主角狩獵、與熊搏鬥的過程,主角走進人類社會卻感到壓力的狀態,以及主角跟獵犬的日常互動等,這些敘事情節或許讀來會感覺新鮮有趣,但卻也會感覺有些不夠味或不到位的地方。或許作者筆下主角生活太過與世隔絕,所以人世的紛擾就不會被描寫在故事情節之中,但少了這些描寫就也讓故事情節少了一些韻味。